1.
果然沒睡好。
該慶幸練武多年,功體在身,在已經步入快要修仙的高武世界觀,不管多久沒睡好或者根本沒睡都不會長黑眼圈。
……應該不會吧。
楓紅發絲沿着肩頭滑落,我揉着額角,繞過一地的混亂坐在鏡子前,往鏡中窺了一眼。
隻一眼,我被鏡子裡的畫面驚到了。
倒不是說又産生了什麼奇怪的穿越劇情,我忽然換了一個身體什麼的,隻是說,這痕迹……
撥開睡得有些皺巴巴的裡衣,我看見脖子上一連串往下的印子,連到肩膀上。再扯開,腰腹上甚至有青紫色的指印,顯然是另一個人留下的痕迹,那個人是誰,答案不言而喻。
大腦空白了一瞬間,如月色傾落的畫面再度襲來。
倒落的白色瓷壺,茶水沿着桌面的邊緣滴下,水漬如平靜的湖面倒映出白與紅交纏的衣角,緊擁的身體,深陷入發絲之中的白皙手指。
默默收緊衣領,我晃掉腦海裡不和諧的畫面。
真·不和諧。
到底是用了多大的力氣啊!天者!你屬蛇的嗎!
*
穿了好幾天高領衣服,等痕迹自然淡去,我才換回常着的裝扮,繼續處理環境複蘇的後續工作。
聽說前幾日阿修羅和地者喝醉打起來了,我略微有些驚訝,先不說他們酒品竟然這麼差,原來死國的魖和苦境的人類一樣八卦啊,多說點,我愛聽八卦。
啊不是,走神了。
輕咳一聲,我站在龍蟠巨樹旁看六魔女遞給我,關于死國各地接壤中央後的觀察報告。
今日來的是六魔女之首,一個如雪女般白皙晶澈的白發女子,名喚鬼薄英。認識至今不曾見她開口說過話,與我交流時隻能用書面寫字的形式。此時四處環顧,不知道在看什麼。
我翻閱手中冊子,一心二用:“怎麼了嗎?”
鬼薄英回過神,輕輕搖了搖頭。
我納悶地掃了她一眼,看出她有什麼心事,卻不願與我細說。
天者以境内其餘二族不安定為由,限制我在死國内走動的範圍,使我隻能在末日神殿附近呆着,工作上由五尊、六魔女和部分魖族配合我行動,是以我至今仍未完全了解死國境内實際情況,隻看出魔女們和天者似有分歧。
雖難免好奇,可這到底是死國内部私事,一直以來我也沒細問天者,倒在無意中聽鬼獄邪神低低說過一句‘她們是死國的罪人’。
可即使我不擅長政治治國方面的事情,卻知道對中央集|權制的國家來說,員工和領導有分歧,不是什麼好事。
……算了,先處理眼前的工作再說。
我取來毛筆在報告上寫下注意事項,以及相應的應對方式。
死國大半是山地地形,較适合立體農業,通過合理的土地利用和農作物布局,實現土地高效利用。該跟地者商量,挑選穩定的地形修築梯田,剩下不合适種植糧食的地方改培育林業或養殖業。
要是能實地考察就更好了,紙上談兵,就算來的資料再詳細,都會有缺漏或未曾注意的地方。
筆杆在紙面上點了點,我思考着要用什麼話術說服天者。
身旁的人擡步的動作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擡頭,望見鬼薄英望着一個方向,怔怔發呆。
目光順着她視線移動,發現在末日神殿外一閃而過的黃色光球。
是無界尊皇。
鬼薄英往前緩行幾步,嘴唇開阖,喉間無聲,隔着距離堪堪吐露一個字。
“長風。”
沒等我觀察出唇形,就見華光流散,天者忽然出現在末日神殿内。阖落的雙眼,聖潔凜然,宛若神祗降臨。
鬼薄英一驚,倉促低下頭,不敢再動。
怎麼回事?
我将寫好的書冊塞到她手裡,走前幾步,恰巧擋在鬼薄英身前,靠近他好奇道:“你怎麼過來了?”
随着距離縮近,他身上的寒意消退些許,視線落在我身上的頓了頓,接着看向我身後,手腕輕擡,神情淺淡如水:“你,可以退下了。”
鬼薄英曲身行了一禮,後退着離開末日神殿。
是我的錯覺麼,天者對鬼薄英的态度似乎尤其冷淡。
壓下心裡的疑惑,我伸手在天者面前晃了晃,吸引他的注意力:“我在殿外看到了無界尊皇的身影,是有什麼不好的消息嗎?”
在死國内絕對算得上沒大沒小的舉動,他卻并不介意,或者說自那一晚之後,他對我更加縱容了一些,這大概就是戀人的特權。
天者何等聰慧,怎會不明白我在轉移他的注意力,他從容地順勢轉移視線,伸手握住我擡起的手腕,掐在掌中,“無事。”
诶——騙人。
沒事才不會是這樣的表情。
我故意用充滿懷疑的目光在他眼下晃來晃去。
這一舉動,引得天者的視線再次落在我眼底。
銀白長袍,細碎耀眼的流光散落衣擺間,即便是垂着眼簾的姿态,依舊給人一種深不見底的清明,似風雪般清冷。
看着我快要湊到他胸前的動作,天者握着我手腕的力道重了重,隔着掩面的珠簾,語氣溫柔緩慢許多:“火宅佛獄不日将前來拜訪死國。”
“火宅佛獄?”我咬着陌生的字節,手腕不安分地轉動,待天者稍微放松力道,轉而抓住他的手指,若有所思問:“是同盟國?”
以往天者解釋死國内部情況時,曾說過死國與他國有聯盟。可自我來到死國,從未見過火宅佛獄的人,自然不明白對方忽然前來所為何事。
天者收攏指尖,親昵地緊貼對方指節,語氣淡淡:“嗯。”
袖袍相交,眉眼缱绻,好像風聲都淡了下去,天地間隻餘淡雅冷冽的雪松香味,蘊繞在周邊。
我認真地問:“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無妨。”天者低頭看着我。我無法明确得知他眼簾後隐藏的情緒,白皙修長的指尖緩緩摩挲着我掌心的紋路,琉璃珠簾下,唇角弧度接近微笑,語氣笃定而平和:“吾自有解決辦法。”
“長風。”
天者習慣性地擡起手,冰涼的食指落在我眼尾輕撫,傾身接近我,雪白的長發滑下肩頭,似是決定了什麼:“你隻要記得,答應吾的事情。”
答應他的事情?
啊……是那天晚上說的事情。
讓我留在他身邊。
怎麼要在這個時候提起這件事?
我有些疑惑,卻也沒想太多,平靜地應了一聲,接而想起什麼似的,開口說:“聽聞阿修羅想見我,是有什麼事嗎?”
“阿修羅……”如實質般的視線凝聚了片刻,天者收回觸在我眼下的手指,默然且輕描淡寫地回答:“他,暫時無須你記挂。”
我還想追問,天者已經不允許我再談其他事,尤其是阿修羅的事情。
“長風。”他捉着我手指的力道慢慢收緊,冰涼的袖袍柔順地覆蓋在交纏的指間,變成一種全然束縛的形态:“難得相處,吾不想……有過多的雜事,橫隔在你吾之間。”
天者的聲音刻意放緩的時候,每一個字節都會充滿優雅矜持的意味,像在青翠山澗流淌的薄霧,或者像塞壬的吟詠的詩歌,随着話語中的意義滲透出清冷的柔軟,充滿引誘力。
遮掩住面容的珠簾滑開,月色無聲垂落,落到光澤冰冷的美麗白發上,冷峻與清聖結合的柔和輪廓,冰涼的氣息夾雜着深沉的雪松香味,圍繞在我周邊。
他站在我的身前,放慢的呼吸,近在咫尺。
一個吻,落在我的額間。
我忍不住顫了顫眼睫,遠處飄落的枯葉掉在湖面上,驚起一圈圈漣漪。
分明不是第一次這般接觸,可輕輕的觸碰仍讓我掩不住胸口處驟然加快的心跳聲,耳尖湧上熱意。
柔軟的接觸很快就分離,我擡起眼,看見他清雅精緻如畫的眉眼,他的容貌太盛,連額間青鳥般的印記都透着一股高貴不可侵犯的凜然氣息,偏此刻又做着神祗不會做的親密舉止。
我怔怔的看着他,大腦仿佛無法思考。
清風拂過,落葉如雨紛落,畫面像夢境一樣美好。
“長風。”
他聲音裡有太多的情緒,混在一起,我分不清在其中更多的是哪種情感。
“吾為你準備了一個禮物。”
天者擡手擁我入懷,清冽氣息撲面而來,從身後展開巨大羽翼,柔軟潔白的幾乎要掩蓋天地,遮掩了視野裡的其他事物,将我與他緊緊包裹在無人可尋見的世界裡。
*
事情發展的太快,我根本沒想過禮物是什麼。
嗯……好吧,其實是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天者的翅膀吸引了。
說不好奇完全不可能,雖然我見過精靈和魔族,可切實有翅膀的非人類,縱橫苦境這麼多年,也就見過天者一個。
這就是神族嗎?
我懷着十足的好奇心,趁着天者不注意,偷偷摸了下。
蓬松華美,帶着香味,擁有心跳般的脈搏,是真的翅膀,不是功法展開時的虛境或者什麼幻術。
天者的翅膀大概很敏感,在我試探的還想抓一抓的時候,微不可見地後撤了一些,躲開了我的手指。
……掉落的羽毛拿來做枕頭的話,一定很舒服吧。
我腦海的想法堪稱膽大包天,還有些躍躍欲試想去問天者可不可以。當然,如果天者介意的話,那地者的可不可以呢?我記得地者和天者同出一族,他一定也有翅膀吧?
可惜沒等我問出聲,他背上的羽翼就收起來了,消失的幹幹淨淨。
我眼巴巴地朝他背後看了一眼,沒了,我的羽絨枕徹底沒了。
天者指腹蹭過我的臉頰,輕笑了一聲。
“長風。”他擡起我的臉,近似溫柔的神情,示意我看向周圍。
我這才發現,他把我帶回了我在死國的居處,他一手給我打造的住所。
一開始,我并未察覺到此處有什麼不同。
直到我感到朦胧的光線落入眼底,太久不曾見的景色,過往與我相伴至今,深入骨髓的熟悉。我從未想過,會在隻有永夜與荒蕪的死國,會再度感受到陽光沐浴在身上的感覺。此時此刻,與過往無二緻的建築風格,沐浴璀璨光芒下的屋檐,恍如回到苦境。
“這是……”空氣中的灰塵在光線裡細碎閃爍,我擡起手,金紗般的流光無聲順着掌心流淌。
習慣了黑暗的眼,無法适應過于燦爛的光線。
直到天者的手觸到我的眼下,我才發現自己看得太久太久,久到雙眼受不了刺激,從眼眶中滑落出兩行淚水。
“抱歉。”情緒絲絲縷縷如海潮,沖擊着平靜的心湖,掀起波濤。我慌張地用袖子擦掉淚痕,可不管怎麼擦,都有更多的熱意湧出。
不是單純的生理性眼淚,而是更多……更多的,更柔軟的,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情感,在胸膛深處灼熱又野蠻的生長,順着脈搏起伏的心髒,開出美麗的花朵。
“我很開心。”眯起的雙眼,透過水汽望去的人,潔白一片的身影,像黑暗中浮起的月亮,美麗又潔淨,“謝謝你,天者,我很喜歡這份禮物。”
水中的月亮泛起波瀾。天者低下頭,用親吻蝴蝶的雙翅般的輕柔力道,在我唇間落下溫柔的氣息,停在我心上。
黑暗荒蕪的世界,高高在上的神祗走下雲端。
如同落在人間的霜雪,靜靜地散發着柔和的光輝。
他陪着我走在熟悉的風景裡,慢悠悠地聽我說一些漫無邊際的話語,沒有死國的計劃,沒有其他人的打擾,如同過往在夢中幻城時的時光。他會任由我拉他到某個角落,看我比手畫腳說這裡适合種植的植物,也會聽我講以往在苦境發生的笑話。聽我說我喜歡在天氣很好的時候呆在陽光下曬太陽,喜歡在院中打造一整片田園,然後在中間放一個長椅,将自己藏在花團錦簇的叢中休息。
意外的是天者的反應相當快,第二天我就在院中發現了一條長榻,鋪上柔軟十足的白色毛毯,厚厚一層,觸上去的感覺比雲朵更輕忽舒服。
我目瞪口呆片刻,很快就接受了現實,拉着他一起并排坐在長榻看風景。
天者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不管我說的話有多細碎不着調,他都會安靜地陪伴我。
而且他竟然會彈奏豎琴,從指尖拂下的音律,美妙的我不忍心打斷他,更不敢拿我拙劣的琴藝去玷污這天籁般的聲響。我覺得他太過看高我了,我的水平在苦境都算不上什麼,跟他一比,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充其量隻能算是會的等級。
有種給苦境人丢臉了的感覺。
我苦着臉,跟他說聽了他的彈奏,以後恐怕再也沒有彈琴的勇氣。
差太多了,等級差太多了!
他被我逗樂,忍不住笑出聲。我從來沒看過這麼輕松自然的天者,很多時候我覺得他總是有很多心事,層層疊疊藏起來,留在衆人面前的隻有死國創造者凜然不可侵犯的一面。
天者抱着我,手把手教我彈奏豎琴,任由我僵硬的手指彈出生澀沉重的調子。
“完了,我覺得我這輩子都學不會你的技術。”我用毛絨絨的頭頂蹭着他的下巴,實在是沒什麼信心。
他皮膚柔軟而冰涼,比普通人體溫更低,垂落的發絲和我的混在一起,聲音平靜閑散地安撫自己的情人:“隻要你想學,吾願意一直教你。”
“以我的悟性,你可能要教很久。”
天者的胸膛傳來微微的震動,笑意如此明顯。
他的手覆蓋在我的手背上,柔和的曦光在白玉般的指間投下陰影,他對這個問題倒是表現地信心十足。
“吾與你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學習。”
寒冷的死國,人的體溫就像散發着暖意的火光,漸漸侵染了神祗的潔白。
那一天,斷斷續續的曲調持續了很久。
我不是很好的學習者,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哪怕擁有兩段人生,學習起點比他人更高,可練武依舊花了我很長的時間。試過各種武器,不是力氣不夠拿不動就是準頭太差會傷到自己,挑挑選選很久,才學會使用君聿弦。
能修成先天,純粹是運氣夠好,遇見了個耐性夠足的師父。
我對他說起過往師父的點評,天者沒作任何評論,可從他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來,是鐵了心要教我到底。
意外的有勝負心。
察覺這一點,我笑倒在他懷裡。
這是一段很快樂的回憶,雖然我彈琴的技藝完全沒進步。
唯一的好處,是天者終于滿足了我的好奇心,讓我清楚瞧見了他的翅膀。
仿佛神話中才會存在的事物,緩緩展開的羽翼潔白如銀,宛如覆蓋着霜雪,鋪天蓋地地舒展着,翅膀的尾部羽毛在風中微微顫抖,在溫暖明光照耀下顯得華美而聖潔。
我擡手摸了摸,柔軟的想讓人把臉埋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