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我确實這麼做了,天者輕輕收攏翅膀,把我裹在其中。
“滿足了嗎?”他問。
“感覺此生無憾了。”我埋在他翅膀裡,喟歎了一聲,相當認真地回複:“感謝偉大的天者,賜我這一場盛宴。”
阖落的雙眼,天者目不轉睛地看着我,他全然縱容我的舉動,好像就算我現在拜托他給我一點羽毛當枕頭都會答應的溫和。
趁着他心情很好,我狡猾地提出平日裡他絕對不會答應的要求——我想去實地考察,進行修建梯田的工程。
來死國這些時日,他一直不準我踏出末日神殿外的地界。
這次開口,我已經做好被拒絕的準備。
意外的是,天者并沒有直接拒絕,而是低首凝視了我很久,久到我以為真的無望的時候,他才緩緩地擡手,将我抱在懷裡,摸着我後背的長發,低低道:“吾會讓地者與你一道。”
诶?答應了,居然答應了!
我又驚又喜,巨大的歡悅湧上心頭,一時激動地抱緊他的腰,在他懷裡瘋狂蹭來蹭去:“太好了!多謝你,我果然最喜歡你了!”
陌生的語言,真誠的情感,莽撞又熱烈地撞進毫無防備的胸腔,在裡面掀起狂風暴雨。
天者的呼吸頓住了,他氣息控制不住的柔和下來,攏在身後的力道卻一點點收緊,指間緊緊的纏繞着我的發絲,仿佛纏繞着獵物的蟒蛇,靠在我頸側,接近餍足地舒了一口氣:“吾的長風。”
屬于吾的,長風。
2.
難得可以踏出末日神殿,我興奮地打包了一堆東西,地者看到我背後一團的包裹,沉靜了片刻,從臉上就能看出類似無語的情緒。
說實話,和阿修羅當時的神情一模一樣。
真不愧同出死國,反應真的是極其相似。
他接過我的巨型行囊,帶着我前往地罪島。
第一次踏出末日神殿,我望着廣闊無垠的天地,如此遼遠,如此巨大,我在其中渺小得像滄海一粟,閃爍着微弱的光芒。
光芒……
我回過身子,視線穿過空曠黑暗的縫隙,落在深陷黑暗的人身上。
淡淡的光線晦暗不明地籠罩末日神殿,平滑冰冷的地面沉默無聲地近乎凝固,古老沉重的石柱銜接高聳的天花闆,在地面上拖出長長的陰影,荒涼的色彩描繪毫無生機的灰色,路道的盡頭,是寂靜伫立的天者。
白色長發一絲不苟地垂落在肩頭,披着幾乎拖地的白色長袍,眼簾輕阖,清雅持重地仿似在黑暗中靜靜沉眠的神像。在與我目光相撞的刹那,冰冷的氣息流動起來,美麗而神聖,卻比相隔的距離更遙不可及。
我将手擴在嘴邊,聲音透過不止的風嘯,傳達到大殿内。
“我很快就會回來!”我開心的笑着,擡起手朝他揮了揮。
天者幾不可見地彎了下唇,在我背後凝視着,送我遠去。
風中響起模糊的歎氣,輕忽的轉瞬即逝,地者雙手擡起,巨大的黑色羽翼朝天展開,飄落的黑羽,煙霧般缭繞掩蓋天地。
再睜開眼,我已經離開了末日神殿。
之前就很想說了,這算是死國風情的化光快車嗎?
看到地罪島的時候,即使早就有準備,我仍被吓了一跳。
不是因為地形太過荒蕪險峻,而是在那處等我的魖族,一眼望去全是光秃秃的原味木頭……說這句話有點失禮了,可排山倒海的畫面和地者精緻的長相形成對比,我恍惚想到上輩子的陰間笑話。
畫着畫着沒墨水了……
天者捏人的時候是不是也捏着捏着沒耐性了,就選擇随便揮灑泥點。
咳咳咳……不要想象奇怪的畫面,幹活,趕緊幹正事。
難得離開末日神殿的範圍,雖然仍要在地者的陪伴下才能到處走動,可這對天者過分的保護欲來說,已經很難得。
我接過負責人遞過來的土地測量記錄,研究過後開始逐一指揮工程。
魖族對我的态度相當尊敬,不知道天者有沒有背地裡吩咐什麼,總之我的工程進行的比預想中更順利,不管提出什麼要求,他們都會盡力達到,順着我畫出的路線引水,沿線挖溝取土修築田埂,将土堆放一旁。
我來之前已經要求他們培育熟土,這道工序由六魔女負責,是以這次來幫忙的人員中還有六魔女之首鬼薄英。
地罪島作為首個農業實驗基地,我親力親為地在險峻的土坡裡爬上爬下,檢查他們有沒有哪裡做的不到位,并指導魖族什麼樣的形态才算及格,忙得忘記了近期會有火宅佛獄前來拜訪的事情。
地者倒是會向天者定時彙報我的情況,導緻他常常看到我在某處挖泥、爬樹、刨坑、混土,灰頭苦臉奮筆疾書。
天者:……
大概是我的十足的活力這一面太過刷新以往恬淡飄然的苦境高人氣度,畢竟我以前雖然也愛搗鼓園藝,可在他面前還是挺注意形象的。
我:……
啊啊啊啊地者!你看看情況再接視訊啊!
我火速化光跑路,過一會兒恢複整潔才沖回來,從地者手指邊緣探出頭,看向遙遠另一端,小心翼翼問:“你方才沒看見什麼吧?”
天者垂着眼的姿态看不出什麼情緒,卻也沒有揭穿我,轉而問:“可有遇見什麼困難。”
他口中這麼問,我總有種天者讓我快點告狀的暗示,看有沒有魖膽大妄為不配合我工作。
我搖搖頭,笑眯眯道:“哪有,工程很順利哦。”
我讓開位置,給他看我背後已經成型的梯田,黑色泥土層層疊疊,錯落有序,魖們快速在林間穿梭,層次分明地像是大地的階梯。
天者的身影在影像中顯得很淡,視線透過我查驗我的傑作。
我歪着頭悄悄看他那張美麗得沒有任何瑕疵的臉,淺淡的發色,膚色也淡,偶爾會覺得他白皙的缺乏血色和生機,應該和我一起去苦境多曬曬太陽,說不定看起來會健康一些。
我晃着不存在的尾巴,仿佛在邀功,自豪道:“等整理好之後,就可以正式種植了!”
“辛苦你了。”天者收回視線,慣常平靜和緩的聲線裡帶着微不可察的笑意,那笑意轉瞬即逝,像蜻蜓點落在水面的一瞬,眨眼間又歸于平靜,“事情既然已經到了尾聲,你該回到吾的身邊了,長風。”
這麼快?
說實話,我還想觀察一下植物的生長情況,機會難得,誰知道下次天者放我出來是什麼時候。
我正想說什麼,忽聽到影像的那邊傳來磅礴一聲巨響。
地者警惕地轉移畫面,影像裡的現場一下子拉高視線,阿修羅出現在畫面中央。
“天者!”
咋了咋了,我緊張的靠近地者,沒忍住搭在他的手腕,努力的從畫面中探出頭。
阿修羅來的時間非常巧合,正好是我每日和天者見面的時間點。
沒想到會在尋找天者的同時,看到久未見面的我,阿修羅氣怒的情緒消減一瞬,就是這一瞬,直覺讓我開口打斷。
“哦哦哦,是阿修羅,好久不見!”我一點危機感都沒有地朝那邊揮手,四個人裡面就我最沒有察言觀色的本領,笑眯眯道:“我在地罪島種田哦,你有過來看過我設計的梯田沒,要不要過來幫忙播種,這可是死國曆史性的一幕!錯過這次就要等下次了!”
我特别熱情的邀請他來參加第一屆死國播種大賽,冠軍沒有獎品的那種。
阿修羅愣了一下,又不動聲色地掩蓋過去,抿起嘴角問:“你在地罪島?”
诶?我在地罪島很奇怪嗎?我都來這裡一段時日了,每天有死國的高層朝地罪島這裡來來往往,我還以為都知道了,結果我的行蹤在死國人民面前這麼神秘的嗎?
“是啊。”我撓撓頭,想起上次有人說阿修羅想要見過,正打算問他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沒等我問出口,天者在那邊率先結束了畫面,地者掌中的晶石倏然一暗。
“嗯?怎麼結束了,我還沒問阿修羅之前找我的事呐。”我搞不懂現在到底是怎麼樣的發展,可看阿修羅方才來勢洶洶的樣子,讓我忍不住生起遲來的擔心,“他們不會吵起來吧?”
地者收起晶石,垂眼看我的視線帶着幾分深究,看得我一頭霧水:“怎麼了?”
我臉沒擦幹淨嗎?
擡起袖子,往自己臉頰附近擦了擦,沒看到什麼泥漬。
地者搖頭,告知我做好準備,他要回末日神殿,将我送回天者身邊。
這麼快?我略微驚訝,可考慮到方才看到的局面,心裡有些擔心天者,便沒有多說什麼,抓緊時間和地罪島這邊的負責人交接,定下接下來的方針。
地者看我配合,放下心來,擡首看向末日神殿的方向。
曾幾何時,來自苦境的人類竟已經有了足以影響死國高層的分量,天者縱容此事發生,到底在想什麼。
*
另一邊,末日神殿。
緊張的對峙在畫面消失後重新席卷,如若阿修羅知道地者的想法,大抵會給出一個不同的答案。
——利用能夠複生死國資源的人類凝聚人心,并将其控制在自己的掌控範圍内,從而達成掌控整個死國的命脈的目的。
畢竟長風流痕在死國沒有任何根基,在兩境隔絕,無法離開的情況下,除了依靠天者的保護,别無選擇。
那個性格直率,一心隻想幫助死國的人,大概從未想過,自己到底來到了一個怎樣的地方。
“還記得你答應過吾的事情嗎?天者!”阿修羅摘下胡狼面具,面具後的面容,眉頭緊皺,一臉怒容。
“阿修羅。”
天者轉過身,神色森冷。阿修羅比他想象的更關注長風流痕,關注屬于他的人類。
聖潔清雅的容顔沐浴在黑暗的大殿下,天者的聲音淡淡,帶着輕微的嘲弄:“死國的戰神,死國未來與一名人類,你該分得清輕重。”
阿修羅并不被天者的話術誤導,淡煙色的眼眸暗沉,結着寒霜:“這就是你的回答。”
天者笑了一聲,低沉和緩的聲音,回蕩在空蕩蕩的末日神殿内,不帶一絲輕松,反而充斥着冰冷的壓迫感。那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威壓:“你以什麼身份,質問吾呢。”
與上一次的對談截然不同,天者以無可拒絕的姿态,全然強硬的語氣,仿佛沉默已久的刀劍,逐漸顯露真實的鋒刃,蓄勢待發:“阿修羅,你一直渴望的和平已經降臨,你确定要為一名人類,與吾為敵,再掀戰火。”
“和平,不該建立在利用之上。”阿修羅冷冷的說。
“嗯——”天者低吟一聲,拖長的聲線染着危險的寒意。
宛如弓弦拉緊到極緻,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倏然——
忽感陌生的氣息侵入死國,天者微不可查地頓了一下,收回殺氣:“有貴客來臨,退下,阿修羅。”
不管死國内部如何動蕩,在對外的方針上,他們立于同一戰線。
阿修羅重新戴上胡狼面具,卻沒有依天者之言離開。
天者并不在意,揮手告知無界尊皇放行。
佛獄邪氣,随着黑霧蔓延,吹入末日神殿内。來者自霧中現身,竟是火宅佛獄三公之一,号稱戰無不勝的凱旋侯。
凱旋侯的視線掃過殿内站立一側的阿修羅,不動聲色收斂情緒,欠身禮道:“凱旋侯見過天者。”
“久見。”天者心下知曉他為何而來,表面上仍是一派淡然,波瀾不驚:“何事竟勞佛獄三公之一親身前來。”
“哪裡。”凱旋侯依舊有禮,面容沉靜,好像并不覺得自己身為佛獄最高掌權者之一,來訪死國是否大材小用。話語裡帶着明明白白的算計:“事态緊急,希望天之者不會介意吾直說來意。”
天者動作優雅地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吾想向死國借用一人,正是目前暫居死國的苦境人類,長風流痕。”
光影明滅搖曳,天者表情不變地聽完,唯獨視線沉了些許,輕笑一聲。
“呵。”
劍拔弩張的氣氛,空氣裡的寒意像針尖一樣,幾乎能刺痛人的皮膚。
天者轉過身,白色的長袍尾端拂過地面,低阖的眼簾,清冷淡漠的容顔,漫不經心般開口:“凱旋侯真是不求則已,一求驚人,所求還是吾深藏末日神殿内的珍寶。”
現在再去思考消息是如何洩漏已經無濟于事,天者性格内斂,善謀多思,所有算計在他面前,他都能從中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放在棋盤上的唯一棋子,被三方角逐的人類,得勝方僅有他天者而已。
凱旋侯并不介意天者近乎質問的話語,在他看來交易無非是籌碼的輕重,對天者來說,隻要拿出足夠的利益,交易未必不能成功:“火宅佛獄不會不勞而獲,天者可盡管開出條件。”
侵略苦境的助力,至高無上的佛獄三公的承諾,或者是欠下一個難還的人情,無論是什麼,他都有足夠的把握。
可惜天者想要的,遠不止如此。
阿修羅身形微動,天者在他有所反應之前開了口。
“凱旋侯嚴重了,吾并非市儈求利之人,對火宅佛獄一向情義以待。”天者不急不緩地說,手指淺淺拂過胸前的白發,停頓了一下,才繼續開口:“四魌界的情況,你比吾更清楚,并非是單純的地氣貧瘠。”
要插手四魌界的事情,所面臨的情況比死國單獨一境更為複雜,也更為危險。
凱旋侯眉頭微皺,察覺天者對那名人類微妙的維護之意,以天者之深沉,他不應該也不會如此顯露他的情緒。
是錯覺,還是天者欲坐地起價。
“天者過慮了,佛獄既有所打算,自然會周全一切。何況死國地氣複生,想必這名人類對死國的價值已盡,天者何不将其交予佛獄,佛獄上下必會感念天者的幫助。”
凱旋侯說的很直白,并不覺得他将人類作為交易的籌碼有什麼不對。
以極小的代價換來巨大的成果,是每一個上位者都不能拒絕的甜美果實。兩國同盟本就建立在利益相交的前提,凱旋侯不認為一名人類對天者多重要。
可惜,萬般盤算的籌謀落了空。
已然勝券在握的天者毫不猶豫抽身棋盤,從旁冷觀争鋒厮殺,從中獲利。
美麗虛幻的世界露出真實一角,流動的顔色污濁泥濘,如同人深不見底的欲望。
“凱旋侯,你似乎誤會了什麼。”維持着那副漫不經心到接近冷漠的表情,天者負手在後,垂落的眼簾無波無瀾,沉如幽暗無光的深井,“長風,不日後将嫁吾為妻,吾不可能将心愛的人置于危險的境地之中。”
風停止了呼嘯,世界忽然安靜了一瞬。
阿修羅在一瞬間察覺到了天者真正的目的——他從未打算放長風流痕離開,他也不會拒絕幫助火宅佛獄,他要以死國全盛之态,坐收漁翁之利。
事已至此,阿修羅若開聲否認長風與天者的事情,那便是坐視長風陷入危險,無論是死國還是佛獄,都不會成為她最終的安甯之地。
砰咚一聲,行囊落地。
我呆立在末日神殿外,怔怔地看着殿内三方投來的視線。
“啊?”
怎、怎麼一來就聽到這麼勁爆的消息,天者不日後要成婚,新娘……新娘是我?
什麼時候的事情,我怎麼不知道?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