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皇儒無上總算知道鳳儒和禦鈞衡被調侃的時候,心裡都是一種怎樣的感受了,因為他現在正重複着他們過去的曆程。以前怎麼沒覺得這些家夥這麼八卦,八卦到讓人想一個個捶一下頭清醒下。
煩死了,還有沒有把他當做儒門的長輩了?
這一切都要從衣少箜的出現開始說起。
從俠儒的口中得知,那姑娘一開始進入昊正五道就沒安好心,完全是沖着他來的,而自己還真的上了心,一不小心就掉進了少年人所設下的陷阱裡,脫身不得。
俠儒無蹤捧着茶杯哈哈大笑,“老大實在太遲鈍了,那孩子可是對你一見鐘情,和吾說要‘近水樓台先得月’,不安好心啊。”
是誰會想到這年紀連他零頭都不到的姑娘會看上與自己輩分相差甚大,甚至連做她祖宗都綽綽有餘的人,皇儒到現在都沒搞清楚現在的年輕人到底在想什麼。
隻是仔細想想她的父母,太簇晴不風自行其是,望春幽葷素不忌,似乎也能推算出這孩子怎麼會是這般性格。
而被皇儒腹诽的人正在德風古道内忙碌。
如今在德風古道内也算得上是風雲人物的衣少箜通過了審核,作為儒生正式領了要職,如今在昊法修堂上堂擔任劍者,平日裡護衛德風古道上下安全,偶會到鎮下巡邏,處理一些要事。
心血來潮想接衣少箜散值的皇儒無上,不經意看到這一幕。
昊法修堂内都是年紀還不算大的儒生,衣少箜混在其中極為和諧,總算有些年輕人才有的朝氣,開懷地和同齡人讨論新出的丹寇花色或劍法修行,偶爾被調侃,也是用袖子抵在唇間,淡淡地一笑,很是習慣的樣子。
各自工作的年輕人們,叽叽喳喳團在一處說話。那充滿蓬勃的生機,他年輕時也有,不過現下已經很少會有這樣的日常了,畢竟這種日常和他的輩分毫不挂鈎。
總覺得……負罪感更加重了。
自顧自陷入奇怪心境的皇儒無上,一臉嚴肅,恍然不覺自己的身影已經被發現了。
“是尊駕。”
“皇儒尊駕來尋你了。”
儒生們笑容滿面,毫不畏懼在儒門内極有威嚴的皇儒無上,你推我我推你地提醒衣少箜。
衣少箜一直挂臉上的溫柔笑意更加深,她朝同僚們揮揮手,往斜靠在柱子上的皇儒走過去。
風掠起雙肩挂着的飄帶,柔順長發在夕陽下晃動清淺光暈,明晃晃地好像是要閃花人眼。衣少箜站在皇儒的面前,眼眸如一汪看不穿的墨色,清楚地倒印出眼前人身影。
“皇儒前輩。”少女笑起來的容色溫婉可愛,蔥削般的細白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一起回去嗎?”
皇儒回過神來,臉色不太自然地應了聲。
在想什麼的……她大概能猜得到。
衣少箜看着眼前白發尊駕臉上威嚴中含着一絲糾結的神情,又舉起袖子,掩住了唇邊狡猾笑容。
立身儒門第一人,平亂世而尊皇,和玄尊、道皇、尊佛并列四大創道者。面對過武林艱難困境,生死走過數遭的男人,在臨對感情問題的時候,原來也會露出這般生澀無措的神情,就好似不知要怎麼對待她一般。
這樣的體會很新奇,好像發現了一個新的樂趣。
“笑什麼。”皇儒無上眉峰攏起,别扭地看着眼前矮他一個頭的少女,背心一寒的熟悉感覺再次出現。
“唔……隻是覺得尊駕出現在此處,很意外罷了。”她歪過頭,目光純澈。
“不是你希望吾……”明明就是對方昨晚捧着臉,期待的問他能不能過來接她散值,怎麼現在好似是他自己過來一般。
衣少箜微微眨眼,輕笑起來,往前快走兩步到他身前,雙手背在身後扭過身來。臨夜的晚風吹起她靛藍色的長發,像是天空中最後的清透色彩,“所以才覺得意外啊。”
皇儒愣了一下,心裡陡然明白,原來她以為自己并不會來。
也是,昨夜他并未答應這個請求。
“吾改變主意不行嗎?”皇儒嘴硬地解釋,不願意承認他其實是趁着這個要求來見她。年紀一大把了,像個毛躁小子般聽到戀人的要求就迫不及待前來什麼的,簡直不符合他一貫的調性。
他同樣走快兩步,在路過對方時,扯了一把少女的手肘,催促道:“天要黑了,還磨磨蹭蹭做什麼,快走。”
就在他松開手的時候,那個向來溫順體貼的少女曲了一下身體,以幾乎快要貼在他手臂上的距離,飛快地抓住了他垂下的袖袍。她動作時飄起的長發擦過了他的衣領,熟悉而又淡雅的香味讓皇儒陷入了僵直狀态。
“是是——前輩,我們走吧。”
他目視前方,隻能聽見少女頗為愉快的聲調,拖長地,如香氣蘊繞不斷。
一下下,撩撥心弦。
*
既然已經成為德風古道的一員,衣少箜自不能像以前那般借住在昊正五道,但也不能自如住在德風古道内的員工宿舍裡,以免她又‘無意’傳出什麼消息。思來想去,皇儒還是把她安置在昊正五道附近的住所裡。
那是他年輕時安置下的住處,曆經千年風霜依舊屹立不倒。途徑幽深小徑,但見一帶清溪枕流,琪花瑤草鋪綠水,清幽而雅緻的建築靜靜聳立在綠意環繞之間,青瓦白牆,川光錦繡,和風飄動,盡顯歲月沉靜。
房屋有居住過的痕迹,皇儒提過他偶爾會來小住一會,不過更多時候,都是他徒弟前來打理。
在衣少箜入住之後,她又稍作整理了一番,在庭院中栽種了自己喜愛的月季和青蓮,在小亭出挂上了輕紗,現下看來更多了幾分缤紛的色彩。
關于皇儒的徒弟,他并沒有細說,隻說是一個白發刀劍雙修的青年。
說起這名青年的時候,他牙痛般看了衣少箜一眼,說自己還沒她的事情告訴徒弟。
……懂了,超級先天的徒弟多半也是個先天,所以不好說自己找了個超級小的妻子吧。
皇儒前輩在這種地方總是羞澀的格外可愛。
完全不承認自己惡趣味的衣少箜,每每對着皇儒不知如何開口的時候,總是覺得非常有意思,更忍不住想逗他了。
至于年齡?
這完全沒辦法呀,誰讓她出生的那麼晚,而在武林上頗有盛名的皇儒無上又當真栽在她手裡了呢?
路至盡頭,衣少箜用手指輕輕捏着皇儒的衣袖,細白的手指在衣袍上抓出淺淺的皺褶,微微擡起的臉龐,烏黑的瞳仁黑白分明,笑容輕柔,“皇儒前輩,今日一同留下來用飯吧。”
月色灑落在庭院之中,風中花束擦着她的衣擺微微搖動。她站在他身前,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盛滿期待的雙眼,嘴唇抿出好看的弧度,透出飽滿又誘人的色澤。
在少女幾乎算得上溫柔的笑容中,皇儒鬼使神差地點了下頭。
皇儒無上,這位飽經風霜、曆經漫長歲月的武林超大前輩,今日面對隻有自己年歲零頭大的小妻子,依舊是毫無辦法。
衣少箜當然會做飯,而且手藝相當不錯。不過皇儒看看她幾乎沒有任何瑕疵,如象牙一般的手,到底還是沒讓她沾染油煙,而是撩起了衣袖親力親為。
獨自行走武林多年,基本的生活技巧自然不缺。雖然味道不一定有衣少箜專門精修過的廚藝好,不過皇儒做起飯來也是有模有樣,和平日裡威嚴霸氣的模樣大相徑庭。
竈爐煙火,炊煙渺渺。身處其中的男人,依舊是那身貴氣輝煌的華服,卻增添了一絲生活氣息,讓整個畫面都變得無比美好。
難得有相處的機會,衣少箜自然沒有任由對方一人在廚房忙碌,反倒是跟在旁邊做一些細碎的雜事,例如切菜洗菜,遞碗遞調料,偶爾借着一些遞東西的動作碰碰對方的手指。
更多就沒有了,說起來無奈,明明都說要娶她了,在相處上還防她似防火般,一點近距離接觸的機會都不給。
難不成是在鏡子裡專心練習過的角度還不夠誘人嗎?她都這般明顯了,難不成他一點都感受不到?
衣少箜苦惱的想。
“皇儒前輩很熟練呢,以前經常做嗎?”衣少箜再次趁着遞碟子的機會,站在皇儒身邊,小聲問道。
“站遠些,别沾了油煙。”皇儒頭也不回的趕人,順便解釋:“凄城小時,吾時常下廚。”
又被趕走了。
衣少箜後退了一步,哀怨地看着皇儒的背影。
凄城,似乎是皇儒徒弟的名字。
徒聞其名還未曾見過對方的衣少箜,不過聽過皇儒三言兩語提起,自他話語中,似乎對這位徒弟十分關注。俠儒倒是說過,皇儒一直想收凄城作為他的義子,但每每想要開口的時候,卻總是不好意思,以至于現在還隻能稱對方為徒弟。
現在……大概更不好開口了。
原因之一的衣少箜點點自己的臉頰。
她倒是不太介意别人都比她大幾百歲啦,年齡這種東西,超過了理解的上限,反而會變得沒有意義,就是數字的多少罷了。
皇儒無上明明在别的事情上都看得挺開的,唯獨在這一塊上特别的計較,不得不說這一點讓人感覺格外可愛。
大概是衣少箜安靜的時間太長了,已經盛好菜的皇儒扭過頭,看到的就是衣少箜一隻手扶在臉上,側目眺望窗外的樣子。
窗外有什麼?
皇儒無上往外掃了一眼,古樸的木窗外漏入幾縷月色,似垂落的銀紗,飄動在未阖起的木櫃旁邊。
“在發什麼呆?”看不出什麼不同,皇儒徑直問道。
衣少箜回過神來,輕笑着伸手接過皇儒手上的碗碟,彎起的眉眼融入幾絲狡黠:“秘密。”
啊,如果真的收為義子的話,那麼兩父子看着她的眼神,一定都很有意思吧。
這種話就不能對皇儒前輩說出口了,他肯定會惱羞成怒。
皇儒咂舌,沒深入思考,半似責備地應了一句:“神神秘秘。”
說出來了大概就不是這樣的反應了。衣少箜笑眯眯的保持緘默,彷如貓咪一般粘着皇儒走出廚房。他微微皺眉讓開身體,那神色,好似被貓咪絆住腳踝又不忍苛責的主人。
真可愛啊,皇儒前輩。
衣少箜今夜不知第幾次在心裡感歎道。
晚飯過後,皇儒幹脆的包攬了洗碗的任務,衣少箜拿着抹布不肯走。他洗完遞過一個碟子,她擦幹淨一個碟子,配合地天衣無縫。
皇儒不是沒試圖趕人,可從未成功過,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都這麼粘人,真是……
他撇過頭,讓自己的眼神專注在手中的碗筷上,可偶爾在交換碗筷時不經意挪動的目光,就會落在她藏在深褐色抹布下的手指上。修剪整齊的指甲上繪着寇丹,燦若朝霞的顔色襯托得指尖如瓷器般細膩柔美,白皙無暇,擦碗的動作更優美得似在打理名貴的花朵。
皇儒假意不曾注意地收回視線,嘴唇微微抿緊,卻仍舊闆着他嚴肅的臉。
隻是再怎麼拖延,用過飯之後,他都要離開。
畢竟還未成婚,深夜中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縱使有婚約在身,還是不妥。
皇儒洗完碗之後,很自然的提出告别,用的理由同樣正直。
衣少箜:……在不該古闆的地方這麼古闆,真不愧是儒門出身的高士。
不過,前輩就是這點讓人感覺到非常想逗弄。
“這麼晚了。”衣少箜擡頭瞧了瞧天色,又收回視線,眼睑半阖,眼神卻向上瞟去,偷偷打量着皇儒帶着幾分嚴肅的面孔,輕聲建議道:“前輩何必來回奔波,何不留下休息。”
這孩子怎麼什麼話都敢說?
皇儒闆着的臉差點開裂,眼神飄忽,硬是咳了一聲道:“胡鬧,吾方才說的話你都當做是放……咳,空氣是嗎?”
“這本就是皇儒前輩的居處呀。”衣少箜很好的發揮了自己年少的優勢,鼓起勇氣地伸出手,輕輕拉住皇儒的袖子,小聲地說:“況且……少箜還不想那麼早和前輩分開。”
話說到最後的時候,她刻意地壓低了聲音。牙齒不經心地咬着唇畔,含糊不清話語溢出唇舌,攪動了平靜微涼的空氣,隐隐泛起黏膩的味道,如同緩慢在雪白指尖流下的水珠,帶着某種暧昧難言的氣息。
衣少箜的神色帶着青澀與期待,夜色般的雙眼藏在細密的睫毛下,偶爾輕輕顫動,卻似乎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話在深夜中會有怎樣糟糕的意味,一味地訴說着請求。
皇儒:……
他的聲音好似從喉嚨深處壓出,試圖用自己冷淡的面容吓退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都這麼大人了,拉拉扯扯像什麼話,放手。”
被呵斥的人不但沒有放手,反而抓得更緊了,指尖在厚重的衣料上抓出深深的皺褶,神色有着輕微的失落。她小心地仰起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皇儒前輩……”
試圖打動對方的眼神被皇儒避開。
他不為所動,沉聲道:“衣少箜!”
“皇儒前輩總是拒絕我。”衣少箜緩緩地松開手,垂下頭,神色黯然,唇角溢出輕微歎息,“前輩就這般不想和少箜呆在一起嗎?”
皇儒頭痛。
在儒生面前的威嚴,超乎尋常的武林地位,高深的武力值,對敵時的壓迫……這一切外人看見皇儒無上這個名頭時的光環,對面前的人都無用武之地。
那些冠冕堂皇的話語,刻在骨子裡的教條和本能,應有的禮數和距離,明明有很多理由可以說出口,偏偏一句都說不出來。就連他自己,都沒辦法狠得下心拒絕面前人的請求。
“好了,别玩了。”到底在江湖中多曆經過風雨,縱使一開始不曾察覺,可都相處這些日子了,他還是能發現一些端倪,“鬧得好似明日見不到一樣。”
明明一有機會就要黏上來,真是……
皇儒努力地壓着自己的嘴角,闆着臉道:“真是不像話。”
少來了,明明自己也很喜歡,口嫌體正直。
衣少箜不滿地鼓起臉頰,氣呼呼道:“什麼嘛,皇儒前輩一點都不懂少女心。”
他懂才有鬼了。
皇儒無上沒好氣地推了推衣少箜的肩膀,“去休息,吾明日再來見你。”
“诶——”衣少箜拖長聲音,不情不願道:“前輩這就想打發少箜嗎?”
又是鬧怎樣,皇儒收回手,用目光詢問。
衣少箜靠近一步,用袖子掩住嘴角的笑意,微微仰起頭,漆夜一般的眸子,眼神認真地看着他:“至少……給少箜一個晚安的擁抱吧。”
笑盈盈的、綿軟的聲音,從袖子後傳了過來。
向來在敵人面前銳不可當的皇儒無上僵住了,他直直地看了一眼衣少箜,然後非常幹脆地,直接地,化光跑了。
化光跑了……跑了……了……
這下輪到衣少箜愣住了。
她沉默了一會,緩緩放下袖子,站在原地開始自我懷疑起來。
連面對八岐邪神都沒在怕的皇儒無上,居然被她一個擁抱的請求吓走了。
這是什麼發展?
難道她真的一點魅力都沒有嗎!
衣少箜火速從袖子裡掏出鏡子左看右看,鏡子中倒印出的還是那張出水芙蓉面,唇間一點朱紅,很是嬌豔。
不應該!
2.
俠儒無蹤聽說皇儒被吓跑的事情,足足笑了一刻鐘,停都停不下來。
衣少箜無力趴在桌上,完全不搭理一旁的俠儒無蹤。
“哈哈哈哈——”俠儒無蹤抱着笑痛的肚子,一點都不意外皇儒無上是這種反應。
大概是衣少箜太過消沉的氣場戳動了俠儒早就不知道丢到哪裡去的恻隐之心,他緩了緩氣息,搖搖頭道:“老大一世英名,算是栽在你手上了。”
什麼嘛!想親近自己的戀人有什麼錯了!
能相信?都确認了關系,定下婚約了,她卻連皇儒的手都沒牽到過,更别說更進一步的接觸。
想到這一點,衣少箜更加消沉了。
俠儒無蹤看着不是假裝,而是真的有些沮喪了的衣少箜,努力壓住不自覺上翹的嘴角,嘴唇抿成波浪形:“好了好了,吾會幫你勸一下老大。麥生氣了,你也知道老大那份人,他就是不好意思。”
俠儒沒說出口的是——皇儒多好面子的一個人,本來就對衣少箜的年歲很介懷,更不可能在婚前對她做太過親密的舉動。
同樣,這也是對對方的名聲着想。
衣少箜不是不明白,隻是她畢竟不是正統古人出身,對教條看法沒那麼重。
俠儒看着衣少箜撐着臉頰幽幽歎氣的郁悶模樣,内心默默給皇儒點了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