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悲哀的發現,在‘不見琉華’聊天庫裡,排除掉雞毛蒜皮的内容之後……我竟就失去聊天這項寶貴技能。
我果然是個毫無營養的人。
一旁的隐春秋更不是會與人閑聊的寬和性格,眼見周邊溫度随他呼吸每秒下降,我已經感覺自己要被冷硬的氣氛凍住了。
就在這個快要冷死人的氣場裡,旁邊制造低氣壓的男人開口了。
“汝要從何查起?”
嗯、啊?
他問完之後便不再開口,側頭直視,眼神有種審視般的犀利與冷靜。
我回過神來,急忙避開視線,撓撓臉頰不太确定地道:“可能要先回師父撿到我的地方查探一番。”
不能怪我這般猶豫,實是我從前未想過會發生此事,亦不曾調查自己的出身。
詭異的氣氛被打破,接下來的話便不難開口。
我第一次向隐春秋談起我的身世。
——我是被師父從血泊中撿到的孤兒。
談起此事時我神色平淡,并沒有多少悲傷之色。
苦境武林何其廣大,出身無父無母的多如牛毛,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自我有印象之時起,師父身體一直不太好,我忙着照顧師父,要抽出時間習武,師父仙逝後又忙于償還師父留下的債務,根本沒時間想出身的事情。
再者,結合自身情況,想必我父母之中必有一人有此異能,才會借由血脈傳承于我。
是以師父在世時,幾番嚴令,不允我查探過往,生怕我深陷血海風波無法抽身。
他老人家仙逝之時,更是讓我立誓。
一、若非生死關頭,不允我用雙眼的異術。
二、不允我去查探身世過往。
如有違此誓,就要窮苦一輩子,終生破财。
說實話,師父讓我發的誓言當真有效,真不愧是師父能想出來的損招,一擊打中死穴。
所以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沒想過回去事發地。若非今日意外,想必我永遠都不會踏足。
我那仙逝多年已經化作一捧泥土的師父,你一定要原諒徒兒現今無奈之舉,千萬保佑我以後不會破财啊!
求求了,我還有很多債沒還。
等等……這算不算是一種破财?
可惡的師父,這詛咒不是已經靈驗了嗎!
我想着想着就開始走神,開始向隐春秋大肆吐槽我從來沒靠譜過的師父。
“可惡,我明明一直在破财。存下的錢在手頭還沒熱乎,就還給了師父的債主,一還就是數甲子。”我氣上心頭,不管不顧地拉住身旁人的袖子,想要找個人來贊同我的看法,“你說,哪有這麼坑徒弟的。師父到底是拿錢做了什麼啊,怎麼會欠下這天坑一般還都還不清的無底洞,簡直太過分了。”
高/利/貸的利息都沒那麼離譜,早知道被師父撿回去會過上如今這般痛苦絕倫的日子,還不如一開始就挂在血泊裡好了。
我甯願下輩子投胎去畜生道。
當豬。
“明明平日裡都要求我勤儉持家,椅子壞了讓我去山上砍樹重做,過年過節讓我去山上挖野草與打野味,連家裡的調味料和酒都是我用獵物換來的。換到自己的時候就花錢如流水,衣着武器無一不精,臭雙标師父,嗚嗚嗚,徒弟的命不是命嗎?”
吃野菜數十年,薛寶钏都沒我這麼慘。
偏偏江湖中人的壽命和修為劃等數,更勿論師父仙逝之前,将一身修為都傳給我,我才這麼韌命。
“我怎麼這麼苦命。”我悲從中來,順手抓起一塊布料擦眼睛,一邊擦一邊還想我的衣服什麼時候換了這麼精貴的料子。
手上的布料忽然被抽走,我淚眼朦胧的擡頭,看到一方白帕遞到我眼前。
白帕上還有淡淡的墨香味,一聞就知道主人是何等如梅如松的人物。
我一時愣住沒接,他徑直塞到我手中,聲音有些冷硬。
“擦擦淚水。”他偏着頭沒有看我,明澈的月色在他淩厲的輪廓上鋪散開,透着凜凜的傲骨。
“哦。”我應了一聲,習慣拿起手帕擦眼淚,擦完順理成章往袖中一塞。
“不過是一巾白帕,也值得汝……”他慣是皺眉開口,話說到一半,頓住了。
非止是他,我自己也才發現不對。
似乎都有點兒意外彼此下意識間的反應。
氣氛沉凝下來,雙雙都不知如何開口。
夭壽,順手摸羊習慣了,忘了如今隐春秋正和我關系正尴尬着。我澀然地把剛塞進袖子的白帕抽出,握在手上想還給他,偏又看到了帕上的濕痕,一時遞不出手。
不見琉華啊不見琉華!你要不要那麼窮酸?
握在手上的帕子似燙手山芋,溫度高得我龇牙咧嘴。
“嗯……抱歉,我洗過之後再還你。”
隐春秋抿了抿唇,從喉間擠出隐約模糊的短促聲響:“嗯。”
好嘛,原本還正常的氣氛一下子不正常起來。
我瞥一眼他藏在袖下的手,指節分明,修長如玉,指甲修得平整幹淨,因慣着黑衣,對比鮮明,更顯得膚色白皙光潔,沉穩有力。
……不對,你在偷看什麼。
我趕緊收回視線。
這一打岔,我和他又沒話說了,一路保持沉默到我被撿到的山間。
*
鮮少有人走動的地方,雜草綠蔭生了滿地,看起來頗有‘磵戶摧絕無與歸,石徑荒涼徒延伫。’的意味。
一路行至此,面對自身被抛棄的地方,難免心緒起伏。我走到一顆雙頭枯樹下,拍了拍樹幹道:“就是此地了。”
當初師父見到地面有血漬,便順着血漬尋找,在一棵被驚雷劈作兩半,樹幹殘留劍影刀痕的老樹下,看到隻餘一裹錦布包身,餓得奄奄一息,連聲響都無法發出的我。
血漬新鮮,我卻狀态不佳,疑點太多,師父一時不敢多停留,帶着我匆匆離開。
說實話,我不太确定此地會不會和我的出身有關系,但既然将我抛棄在此,或許會在此留什麼信息也說不定。
“分開找尋吧。”我建議道。
隐春秋拒絕了我的提議,“荒山危險,或有機關暗器,一道行動更為穩妥。”
……直說你懷疑我就好了。
我撇嘴,順着當年争鬥留下的繼續走下去。
年代久遠,此地又一直無人打理,連師父當年事後回來時都不曾找到什麼,我完全是抓瞎。
隻是走着走着,我總覺得這裡給我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望着雜草叢生的深林,忽而轉頭,往另一端走去。
“不見琉華。”隐春秋見我不再跟尋印記,反而走上另一條看起來更為陡坡的道路,不由得開聲喚我。
我回過神。
“抱歉,腦海好似有些畫面,我想走這邊。”我指了指被雜草掩蓋的密林,建議道:“反正都是埋頭亂撞,到處找找沒什麼不好。”
況且順着痕迹走去,不過是重複當年師父的老路罷了,不一定能找到什麼。
我說完并不等他,撥開雜草往裡走。
過了一會,身後傳來腳步聲,隐春秋越過我的身側,率先走到前方,揮開纏繞難解的雜草,走出一道安然小路。
我默默看着,在心裡警告自己,别想多了,這不過是他受我雙眼影響所緻。
“應是這邊。”我眺望方向,指着前方山岩說。
走到路途的盡頭,是一處山腳,岩石堅硬,看不出有什麼不妥之處。
我們順着山腳邊緣走動,在前方發現一個隐蔽山洞。
隐春秋攔住我:“小心,此處有陣法。”
他蹲下身子用食指擦開泥土,修長的指下,一道光暈正在默默流動,是踏入便能觸發的五行劍陣。
看來是找到了線索。
“要闖嗎?”我不清楚内裡是什麼情況,或許會很危險,便有些猶豫:“要不先讓我一人入内試探。”
要将認識的人一并拉入未知情況的劍陣之中,無論是誰,都不免會心生遲疑。
“不必,你在這等吾。”隐春秋起身掃我一眼,斷然邁步,走進陣中。
“隐春秋!”我一驚,還來不及拉住他,他的身形便消失當場。
我顧不上他讓我等待的話語,急急忙忙擡步闖進去。入陣瞬間眼前一黑,緊接着撞到一道寬廣背脊,差點沒把前面的人撞出去。
“不見琉華!”隐春秋回身拉住我,隻覺得心頭的火氣又湧了上來,看我絲毫不管後果的沖動,斥責道:“誰讓汝進來的。”
這麼兇做什麼!
被他一斥,我火氣也上來了,大聲道:“難不成讓我眼睜睜看你陷入危險不管不顧嗎!”
“你!”隐春秋身居儒門高位多年,門内儒生不知凡幾,何時遇見過我這種不講道理,說頂撞就頂撞的頑劣性子。
“我什麼!我之前就很生氣了,害你中術又不是我願意的!你至于事事對我防備,好似我是什麼壞人,故意接近你要做什麼一樣!”說起這個就生氣,我想要利用他做什麼早就做了,何必跟他解釋雙眼的異處,“何況你當時表現又無異,我怎知道——”
怎麼知道你竟然那麼能瞞,能将心事瞞得滴水不漏,時至今日我才得知。
“我也是受害者好嗎,我又——”我深呼吸一口氣,壓下情緒,别過臉有些委屈道:“我又不是自己,想生得這一雙眼睛的。”
聽到我憤怒的控訴,面前的男人反而沉靜了下來。
“吾并不曾懷疑你。”隐春秋輕輕張口,冷澀僵硬的聲線,眼底掠過一絲微不可查的情緒,“是……罷了。”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讓我緊跟在他身後,不要離開。
我盯着他寬廣的背脊,默默想着他方才沒說完的話是什麼。
不曾懷疑我,那難道是擔心?
不不不,不見琉華你不要多想,他已經深陷術法不能脫身,你不要受他影響,亂想些有的沒的,不然等解開術法之後,你對他就太尴尬了。
我和隐春秋是兩種世界的人,我又鹹魚又沒用,和他這種儒門君子完全不搭邊。
甩甩腦袋,我專注眼前陣法。
陣法四周光線極暗,僅有視見眼前三寸方地,地面泥土鋪陳,看不出任何有用的線索,更不知自身是否在前行亦或者原地踏步。
當我們走了一炷香時間後,隐春秋突然停住腳步。
眼前四方之地竟然忽而亮起五道光芒,不同光芒立身前後左右五處,逐漸在半空中凝形。
代表金木水火土的五行陣法,在眼前熠熠地聚結,逐漸幻化出五把一模一樣的巨劍,旋轉垂落,驚起塵埃。
我見狀化出慣用的武器藍玉笛,嚴陣以待。
劍落地片刻,隻聞咔嚓一聲響,五劍具散,化作數十道光芒疾射,一時面前仿佛飛舞着千萬把劍,劍影雨般向我和隐春秋而來。
……這後面最好有線索,要害我白闖關,我一定要把這鬼地方拆了!!
*
闖關過程頗為曲折離奇,誰知道那些劍光受襲後會一化二,最後還是靠隐春秋窺出其中門路,同時擊破隐藏在無數劍影裡面的五行機關才離開。
“藏得那麼緊,我倒要看看這主人到底隐瞞了什麼!”
忍不住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揪住隐春秋的手查看傷口,虎口迸裂,是方才為了保護我受的傷。
我扯出袖中的手帕,呃……隻是擦過眼淚而已,還很幹淨,我不管不顧地把隐春秋借我的手帕當做繃帶,繞着傷口包裹數圈,末了打一個小小的結。
“好了。”
“嗯。”隐春秋看都沒看自己的傷口,方才要不是我發現,他還想藏過去。他放下手,眼光沒看我,幾乎是不動感情地說:“方才情急,冒犯了。”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我擺擺手,不過是在危急之刻攬住我避開劍影,要不是他,想必此時受傷的就是我了,我大大咧咧道:“總算進來了,先找找主人是否留下了什麼。”
隐春秋沒有意見,陪我四處找了起來。
大概有人在這裡生活了一段時間,處處都能尋到人活動的痕迹。
好在地方不算大,幾乎沒有多費時間,隐春秋就找到了一封滿是塵土的信封,上面清楚寫的[琉華啟]。
他将信封遞給我。
我接過,細細看了一下字迹,筆觸細長,自有風骨,以字喻人的話,寫這封信的人大概脾氣不錯。
“你要一道看嗎?”我一邊拆,一邊問旁邊的隐春秋。
意外的是他搖了搖頭,開口道:“這信,或許與你的身世有關。”
他這麼一說,我倒頓住了,怔怔看着信封,有些下不了手。
“吾非想揭你傷疤。”看我神色不對,隐春秋的嗓音低沉了下來,“吾從不知你身世竟如此曲折。”
曲折麼?
大概是吧,數月大小便被抛棄于野,差點因此身亡,受師父收養才勉強苟活于世。
“都過去了。”我笑笑,側頭看他:“其實也沒那麼曲折,師父待我極好。”
雖藏在深山中過的日子相當枯燥,可那段日子,我并不覺得痛苦,反而很快樂。每日與師父吵吵鬧鬧,想盡辦法逃避習武,對我而言,是比珍寶更可貴的時光。
“當然,除去他害我還債幾百年的這點。”我故意開了個玩笑,調節氣氛。
隐春秋一點都沒被這沒品笑話逗到,他按住我不自覺顫抖的手,凝視着我:“毀去此信,與吾離開。”
我唇角的笑意消失了,神色也沉默下來,“……那你身上的術,怎麼辦?”
“無妨。”他的姿态比方才的劍光更為銳利清冷,語氣平鋪直述,不喜不怒:“吾既已知曉,此術便廓然無累。”
這是……因術而對我生了寬容之心嗎?亦或者是不忍。
他本就是受我所累,我又怎能因自己一時的遲疑,害他永陷術中。
我非他良配,不能再耽誤他的未來了。
“遲早要知曉的。”我掙開他的手,一點點撕開信封,語氣刻意輕快道:“萬一……我是說萬一,以後又有誰中術,豈不是麻煩。”
待事了後,我總不能似以前那般,上門尋他幫我封印。
已經……給隐春秋造成太多麻煩了,他始終是儒門高層,何必為一個不相關的散人,廢耗心力。
信紙幹枯發黃,不知在洞中曆經多少歲月,好在字迹還算清晰。
信有三張,寫這封信的人是我母親的師妹。因形勢所迫,她不得不将我盜出,本想将我交予可信之人撫養,無奈當時她已身受重傷,命不久矣,便隻能将我放在路上。在發現師父将我撿走後,她便回到山洞中寫下此信,望我有一日若想尋找出身,能夠得到一個答案。
母親為我起名琉華,取自‘虛空無處所,仿佛似琉璃’,願我的心不為世俗所累,就像琉璃一樣明淨。
信中并沒有寫很多事情,大多是一些閑散瑣事,絮絮叨叨,還說我眉目之間完全遺傳了父母的優點,長大後必然是一個美人。
信件的最後,她說[往事已矣,去事不可追。若有朝一日,我看到了這封信,不必尋找過往,帶着她與師姐的期待,快樂的活下去。]
為了斷絕所有的線索,她甚至沒有留下自己的姓名。
信件最後一封,寫明了我雙眼的異處,并留下解方。
我看着她留下來的秘藥,倒出一顆默默遞給隐春秋。
隐春秋不疑有他,接過服下,才開口問我:“信中寫了什麼。”
“平常得再不能平常的家信。”我一頓,看書信解開不久後便自燃銷毀,想必是主人為了湮滅證據所留下的術法,淡淡道:“這封信的主人是我母親的師妹,她不願我知道身世,裡面一點關于此的内容都沒有。”
隐春秋沒有深入詳問,看我情緒不高,幹巴巴地安慰了一句:“節哀。”
“至少知道自己不是刻意被抛棄,就足夠了。”我拍拍臉,提起精神:“事情解決了,我們離開吧!”
“嗯。”
來時費勁心力,離開時卻很輕松。
一路上,我問隐春秋感覺怎麼樣,異術有沒有解開。
隐春秋看我一眼,什麼都沒說。
呃……有點懷疑的小眼神呢,我可沒騙他,當下驚疑不定地和他分析情況。
——是不是藥放太久了,藥效消退,所以起效比較慢呢。
隐春秋:……
我與他都刻意不去提方才的事情,就好似不去提事情便不曾發生過一般。他聽我絮絮叨叨的吐槽信上的藥材未免太多,有一個算一個都是稀世藥草,俗話說戀愛腦費錢,古人所雲誠不欺我也。
解方我倒是記得拓抄一份給他,沒辦法,武林人士記性就是那麼好,看一遍就能記住。
特别是藥材極貴的前提下。
一路行至外圍,我停下腳步,望着月色說:“該道别了。”
隐春秋靜了一瞬,他轉過身來,想對我說什麼。
就在他轉身一刻,我忽然上前,猝不及防地揪住他的衣領,用力往下扯。
一個吻,印在他唇間。
溫暖的嘴唇略微幹燥,唇間淡淡的紋路,在相觸時繃緊,不自覺般抿住了我的下唇。
與此同時,耳邊傳來碎裂的聲響。
我推開他的胸口,望着他驚愕的神色,笑道:“這是最後一個解方,再會了,儒教仲裁。”
說完,我化光而逃。
徒留隐春秋挽得一手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