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見你關心,且讓吾一盡主人之誼,淺飲一杯茶吧。”
隐春秋沒有過多懷疑,踏出房門,與沖隐無為往院中的小亭走去。
說是小亭,其實是近期才安排上的石桌,在前日裡和不見琉華互通心意的枇杷樹附近,因她格外喜愛此處風景,才置桌此處,以便不見琉華能時時欣賞。
雖然隐春秋覺得她是喜愛樹上枇杷更多,早些年總是趁着果實成熟之時來采摘,一摘就是大半兜。
天風浩蕩,流輝斜照,印亮半堤香草,枝葉累累碩果,香氣滃然,清幽靜谧。
兩人落座石椅旁,煮茶言歡。
沖隐無為來此自有要事,隻是此刻面對夭盛蘆枝,他卻是耐下心與隐春秋閑談兩三雜事,或三教本源之要事。
茶過三旬,才逐漸轉向今日的正題:“吾實意外,不見琉華竟會在此。”
隐春秋到底是出自儒門名家,持行正道,待人以禮,平日裡最是正經,往常絕不會見他留不見琉華過夜。未曾想過數年未見,他倒是變了許多,隻是不知道這種變化是好是壞。
雖兩人已有婚約在前,但畢竟尚未成禮,此事确實不妥。
不過隐春秋并未拘泥此小事,他蹙起長眉,頗有些無奈的神色:“汝不曾見過她之居所,時日長久,平日疏于打理,實在是……稱為敝廬亦不為過。”
如果不見琉華在此,大概又要吐槽隐春秋說話太過委婉。
破爛草房就叫破爛草房,說什麼敝廬。
沒辦法,畢竟是幾百年的老房子了。她日常幾乎都在外找尋稀有植物用以販賣還債,很少在家呆着,偶爾看漏水才稍作維修一下,勉勉強強能用就行的無所謂主義。
她口頭不說,隐春秋卻非看不出。到底是不見琉華太過念舊,總想在熟悉的地方保留師父存在過的痕迹,并不願意大行修整,時至今日才會是這般模樣。
隐春秋不忍她繼續住在那樣的環境中,才早早将她帶至此處暫住,反正婚後她遲早需要搬過來,就當是提前熟悉未來居所。
沖隐無為看隐春秋談起不見琉華時,面上動容的神色,眼睫微垂,帶着幾分無法言說的柔軟。
情之一字,最為難解,亦最是動人。
連他這般執德清劭,謇謇正直的人,談起心悅之人時,眉眼間都見江花春水,無邊風月。
沖隐無為一邊為友人歡欣,一邊又難免憂心,低聲道:“她可知你的身份,乃……”
他話語未盡,隐春秋已明其意。
“吾不曾對她談起。”
三教銜令者的身份極為敏感,别說是至親之人,連枕旁之人都不會告知,是以不見琉華根本不知道要與自己成婚的人就是保管三教本源的人。
隐春秋聞言有些疑惑,在同為三教銜令者的沖隐無為面前,他沒有猶豫,問道:“為何忽問吾此事。”
“或是吾多心。”沖隐無為唇邊的笑意消失,容色變得有些慎重,提醒道:“不見琉華身世不明,雙眼似有異常之處,吾擔心你已深陷迷障而不自知。”
他看隐春秋一時未開口,繼續道:“你吾身份敏感,婚約之事,望你再三思慮。”
不見琉華雙眼有異處這件事,除了三隐以外無人得知,就連隐春秋,都是數年前才知道她雙眼中所含的異能為何。
過去隐春秋不曾在意,是察覺到不見琉華對于雙眼異能不甚所喜,也有自身當時受異能影響之故。
後來得知真相,确實有一段時間陷入自我懷疑中。懷疑他之情感全為異術導緻,可時間愈久,他察覺自己心頭的情感始終不曾消退,反因不見琉華的避讓而心生不适,好似從前已然習慣的點點滴滴陷入陌生。
分明未遇見她時,這般安定生活對他而言才是平常,為何重歸過往,卻覺得早已習以為常的時間變得那般難熬。
答案究竟為何,萦繞在心頭消散不去的系念已然給出答案。
不可否認,不見琉華的異術讓他雙眼中有了他人的身影。
可點點滴滴滲入心頭的觸動,則是經年累月,日深日甚相處的留心。
——他想讓不見琉華留在自己身邊。
這樣的念想,出乎于情,更出乎于欲。
“吾知曉自己在做什麼。”隐春秋心平氣和的說,眉眼中清晰透出堅定,幾乎不容置喙,“至于她雙眼異術,實乃血脈傳承,非她所願。琉華不曾用此做什麼,你亦無須在意。”
“隐春秋。”沖隐無為還想勸說。
隐春秋毅然打斷:“此事不必再說,吾心意已定。”
沖隐無為:……
太快了。
沖隐無為想。
隐春秋與不見琉華數年前斷然分别,一經數年不聞不問,本以為兩人就此分道揚镳,卻不曾想會在短短數日,傳出将要成婚的消息。
事出反常必有妖,隐春秋非是這般沖動之人,那麼唯一的可能性就在不見琉華身上。
她從未示人的異術,每隔數年便要重新封印的能力,究竟是什麼?
以隐春秋的脾性,他不想說的事情,決計無可能從他口中套出。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個可能性——異識。
有可能嗎?
正當此時,不見琉華從庭院盡頭咋咋呼呼跑過來。
“完了完了,隐春秋,你家有沒有寒冰——”
她剛才收拾東西的時候,不小心把離骨漸玉制成的盒子打破。現下裡面的藥草受高溫影響,藥效将失,非要以寒冰鎮着才行,是以她才不顧沖隐無為還在場,匆匆忙忙來找隐春秋幫忙。
這可是她千辛萬苦潛進深潭才得到的藥草,決不能有失,這藥草市價超貴啊!
隐春秋見她神色緊張地捧着一株藥草過來,幾乎未曾過多猶豫,起身迎向她。
本是尋常畫面,無奈變故橫生。
不見琉華剛至兩人身邊,一旁的沖隐無為倏然動了。
電光火石中隻見一道掌氣提勁前縱,擦過隐春秋直沖不見琉華眉目。不過轉瞬,她身上的封印驟然起變,身上點點靈光消散,紫色的雙眼由深轉淡,儒門術封動搖将破!
不見琉華“哇”地一聲,手上藥草往後一抛,下意識擡手想捂住雙眼,尖叫道:“隐春秋!”
身為隐春秋多年好友,沖隐無為自知道要如何破解他施下的封印,是以毫不猶豫,先下手為強攻向不見琉華。
這一變故驚動場上四人,連附在沖隐無為身上的異識都不曾料到他會這般沖動。
不見琉華的雙眼不能視人,當下隐春秋便做了判斷,擡掌以氣勁封住沖隐無為雙眼,欲斷絕他與不見琉華對視的可能。
與此同時,封印破散,沖隐無為身上沖出一道綠色光芒。圓如銅元,于空中四處亂轉,轉頭便沖向不見琉華。
啊啊啊——奇怪的東西沖過來了啊!
不見琉華從未這麼快過,一個超絕下腰閃過綠色銅元,匆忙中一瞥,對視片刻,那顆綠色銅元愣在半空。
隐春秋反應極快,擡手以術禁住來源不明的異識晶源,同時亦抛出薄紗,縛起不見琉華雙眼。
“那是什麼東西,沖隐無為身上的結石嗎?”百忙之中,不見琉華還有空說笑,跌跌撞撞地沖到隐春秋身邊,被他小心護在身後,目瞪口呆的看着半空中的異識晶源。
“此物有異。”隐春秋不明事态何至于發展如此,可多年的經驗讓他判斷,此物絕非簡單,“汝雙眼如何?”
“剛封印就解封,幹脆試試你前些日子說的新封印好了。”怎麼會有這麼倒黴的事情發生在她身上,好在隐春秋不是第一次處理這樣的事情了,某方面來說也算是駕輕就熟。
若是換了旁人,絕無可能這般輕易解開隐春秋的封印,偏生解封的是隐春秋的老友,沖隐無為。
更沒想到,沖隐無為身上竟然有着這樣奇怪的東西。
隐春秋将異識晶源固化收起,封在盒中,這才轉身對上沖隐無為怔然卻解脫般的面容。
接下來的事情就不是不見琉華能參與的了,她被隐春秋留在家中,而他帶着沖隐無為前往道教,查明此異識晶源的來龍去脈。
不過後來等隐春秋回來的時候,談起沖隐無為的下場,說是将面臨道教監視,或有百年不能相見。
他語氣中有萬般無奈,似對他的選擇感到不解,更多卻對不見琉華三緘其口。
事關三教秘密,不見琉華沒有多問,等他收拾好心情,重新給她封印雙眼。
本定下的婚期因此事推了數月,待事情處理完,再見沖隐無為的時候,是在她和隐春秋的婚宴上。
脫離了異識晶源的沖隐無為完全看不出和之前有什麼區别,隻是經過了道門的盤問,神色難掩疲倦。此次受道門寬恕,才有參加婚宴的機會。婚宴後,他認真地和不見琉華道歉,言明自己非是故意懷疑她,實是他所知甚多,不得不對她防備。
說實話,不見琉華倒是沒有太在意,畢竟他确實是從朋友的角度出發,擔心隐春秋同陷不明來源所控。
“此間别後,吾将在道門安排下靜修一段時日,想來是無法參與你與隐春秋下一場喜事了。”他說着,還對面露擔憂的不見琉華開玩笑。
“呃,你說的喜事……算了當我沒問。”常人喜事無非成家立業,後代有繼。不見琉華覺得他想太多,不知道先天都是難受孕體質咩,這都要看緣分。她穿着一身代表喜慶的紅色衣裳,深紫色的雙眼上下打量沖隐無為,勉強安慰道:“道門允許探監吧?”
“哈,或許。”沖隐無為語焉不詳,輕輕帶過:“祝你與隐春秋,百年好合。”
不見琉華吐槽:“……是說先天壽命是個謎啊,你這個祝福是不是太走尋常路。”
“不見琉華!”旁邊一直沒說話的隐春秋擡手輕輕敲了敲她的額頭,别人客氣,她倒較真,是當真想百年就脫身于他嗎?
“開玩笑啦!”不見琉華捂住沒多痛的額頭,用力垂了一下隐春秋的肩膀,佯裝被氣的跑掉,把空間留給相顧無言的兩人。
千言萬語,盡付掌中杯酒。
能落下這般結局,已然不可奢求太多。不過百年,想來轉眼即逝,三隐情誼終有再續的時候。
說隐春秋小心眼,那不是無迹可尋的事情。
至少他幫忙還清聞天道欠下的賬單時,是順便寄了喜帖的。說好不計較這件事呢,男人的嘴巴當真沒有一點可信度,隐春秋也不例外。
婚宴散後,喝了一肚子茶水的不見琉華晃晃悠悠在枇杷樹下摘果子吃。
身後忽然傳來步伐聲,一個隐帶酒氣的影子靠近。
隐春秋什麼都沒說,也什麼都沒做,隻是靜靜地伸出手臂,圈着她的腰身,擁她入懷。
不見琉華向後靠在他胸口,舉起手上的枇杷問他:“要吃嗎?我嘗過了,很甜。”
他低頭看缺了一個口的枇杷,深棕色的眸子平靜穩定如山,微微垂首,竟是在旁邊也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
喝醉了,這家夥肯定是喝醉了。
沒醉怎麼會把她的客套當真?
不見琉華慎重的看了剩下一半的枇杷,為了避免隐春秋和她搶果子吃,剝掉芯核,把剩下的果肉都一把塞進嘴裡,快速嚼嚼嚼。
花前月下,得償所願的隐春秋心情極好。眼簾低垂,臂間力道更緊,略帶了一絲強勢意味,聲音似歎似安然:“你終于來到吾身邊。”
久年等待,曆經波折,幸得此終。
“呃,我沒什麼文化,說不出什麼文雅又好聽的話術。”不見琉華幹咳一聲,後悔自己之前怎麼不多看點書,明明與她成婚的是出于儒門名家的高士,自己來來回回隻會破壞風景,硬着頭皮道:“反正……成婚了,大概就要托你照顧終生了。”
還是這般熟悉的脾性,隐春秋心頭浮起滾燙的情緒,是歡欣,亦是滿足。
他微微松手,深棕色的眸子不錯眼地看着她。
“赤繩永結,恒效鸾凰,”他壓低了聲音,眸中光色動人,嗓音柔和,在她眉間落下一吻,“百世不渝。”
金鼓喧阗,笙歌鼎沸的場面雖已然散宴,殘餘的氣氛卻依舊能窺見幾份熱鬧痕迹,醇酒融入花香,處處張燈結彩,色澤耀目。而從來玄墨衣裳加身的儒士,今日褪下濃色,換上一身绯紅吉服。
剛直不折的氣度,發色灰白相間,依舊熟悉沉穩,如風霜雕琢而成的眉眼。偏生今夜換了一身璀璨華裳,似雪中赤梅,霜花染霞,無端給人一種惑人心魄的反差感。
不見琉華望着隐春秋呆怔數秒,回神後才發現最後一句竟是‘百世不渝’。
“你有點貪心哦。”不見琉華吐槽。
因為先天壽命源長,百年不夠,百世來湊嗎?
在隐春秋唇角弧度下滑一寸,眉毛将要皺起時,她連忙回身,抱住了隐春秋緊實的腰身,笑眯眯道:“是你說的,可不能反悔。”
雖然看起來頭發黑灰摻雜,平白給年輕的面容帶了些滄桑意味,可細看起來還是感覺自己賺到,好一枚熟男風的儒門君士,頭發摸起來也如流水般滑滑的嘛。
隐春秋眼簾微閉,靜靜地任由不見琉華偷偷玩他頭發。
“吾何時反悔過。”他說。
還是有的,比如說那個賬本……
咳咳咳,算了,不提這個,免得大婚之日變成算賬現場。
不見琉華低頭埋在他胸口,不接他的話尾。
毛絨絨的發頂在下颌蹭來蹭去,隐春秋略有意動。
……已成婚了。
他不禁這般想着。
不見琉華玩隐春秋的頭發玩得正開心,隻見一雙骨節分明,質同白玉般的手擡起了她的臉頰,道:“吾之妻子……”
當微冷帶些許酒氣的薄唇迎上來的時候,不見琉華還沒反應過來。
過了一會,不見琉華這才恍惚想起,一般跟随在大婚後面的事情是什麼。
等等,她今晚還能睡嗎?
答案已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