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見琉華的心情很複雜。
總結起來是連一刻都沒有為自己結束單身而悲哀,緊接而來的是被提上日程的婚事。
稀裡糊塗的喝醉,稀裡糊塗地簽下婚書,稀裡糊塗的去挑選嫁衣,稀裡糊塗的決定好婚期。
她還沒能立刻适應兩人之間的關系和身份的轉變,一回頭,發現還有三日就要成婚了。
所以這些時日到底發生了什麼?
……若師父活着,知道她這般莫名其妙就和人定了婚,恐怕會笑她幾年不止。
不知道儒門教條裡,有沒有離婚這個選項……
“琉華。”隐春秋從房門踏步而出,正好看到坐在院子裡發呆的她,便朝她招招手,“吾有事與你商談。”
什麼事啊,一本正經的。
不見琉華一頭霧水地跟着他走進房内,一眼看到空蕩蕩茶桌上放了一個木盒。
看起來十分古樸華貴的盒子,盒子上原本扣着的鎖頭已經打開,似乎是要給她的樣子。
“還有數日你吾便要成婚了。”隐春秋輕咳了一聲,開了口:“吾想,此物是時候交給你,打開看看。”
不見琉華沒有多想,下意識打開盒子看一眼,然後啪地合上。
入眼所見之物太過令人驚訝,她結結巴巴道:“這、這是——”
驚了,裡面居然有那——麼厚一疊紙張。
隐春秋看她大驚失色的表情,頗有些忍俊不禁的意思,但又很快壓制住了唇角的弧度,用手指抵住唇角,向來沉穩的眉目在此時不免染上一抹煙火氣。他本也不是個善言談的性格,是以很快進入正題:“是吾這些年來的積蓄。”
大概是儒門的通病,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容色平淡,一副‘家底不豐’的表情,幾欲令她紅了眼。
如果這都算家世不豐,那她這些年過的日子是什麼?赤貧艱難戶嗎?
……這麼一說似乎也沒錯。
不對!這人在凡爾賽,一定是凡爾賽。
你們儒門的人都那麼有錢嗎?搞了半天,大富豪竟在我身邊?
不見琉華一臉悲憤:“怪不得你初見我時,就不在意那區區一百金。”
當真是區區一百金,就這個盒子裡面的房産加上存折,都夠她躺着百輩子不幹活了。
好嫉妒啊,嫉妒得她想搶了盒子就跑。
“哈。”隐春秋笑了一聲,修長的手指搭在桌子上,如玉質的膚色吸引不見琉華視線一瞬,他抿着嘴角道:“是汝堅持要還。”
那不是不知道你原來這麼有錢嗎?
不見琉華打開盒子翻了翻,厚厚一疊賬本。大概是儒門内部有公賬處理日常消費,是以他日常竟沒有什麼花費,上面多半支出都是以往支援她的生活費。
人比人真的是氣死人,明明大家都踏入了先天的年齡,偏偏存折的薄厚相差甚遠,生活水平也各不相同。
她一邊翻看,一邊思考着這筆錢她當時拿去做什麼了,問道:“怎會忽然給我此物?”
隐春秋眉毛都沒動一下,有些無奈地看她一眼,提醒道:“吾記得你有一本聞天道留給汝的賬單。”
他說的很委婉,明明就是天價欠條,在他口裡就隻是賬單。
“是有。”不見琉華回過神來,意識到他的意思:“你是要代我……”
難不成隐春秋翻出此物,是打算代她還賬?
隐春秋颔首肯定了不見琉華的猜測,“可否取來,讓吾一觀。”
從前他不曾過問,是因兩人關系并未到如此密切的地步,若是開口,師出無名,難免有越俎代庖之疑。可現下既已決定要與不見琉華成婚,那麼自不能見她繼續過那樣颠沛流離的生活。
聞天道當真是不成體統,身為他人師尊怎可作此荒誕不經之舉,竟留下這般殘局讓徒弟代行。
若非他已然仙逝,隐春秋非得要和對方辯個明白不可。
“這個……”不見琉華面色猶豫,似是不想勞煩隐春秋,單手蓋上了盒子,支支吾吾道:“其實還得差不多了,就不勞煩你……”
“不見琉華。”隐春秋擡眼,眸光一冷。
不見琉華下意識直起身子,“在!”
“夫妻一體,汝非要與吾算得這般清楚。”隐春秋眉梢微凝,本就不苟言笑的容貌變得更加凜然,正顔厲色道:“速拿出來。”
這不是還沒有成婚嘛,哪來的夫妻一體。
不見琉華不敢說,多年沉浸在隐春秋威嚴之下,深知他的脾性,打定主意便不會更改。
“拿就拿嘛……”這麼兇作什麼。
她從袖中取出有些破爛的本子,雙手遞上時,突然想起什麼。
不對!
她一個神龍擺尾,就想把本子收回來。
可惜已經晚了,隐春秋早就防備了她這一手,擡手抓住她的手腕,搶過了賬本。
啊啊啊啊——
不見琉華面上不顯,内心卻在尖叫。
隐春秋無暇他顧,接到本子就開始翻開查看。
一頁頁翻過,安靜的室内響起紙張翻閱的沙沙聲。
不見琉華雙手放在膝蓋上,坐立不安,左顧右盼,找着跑路的方向。
禅仙雪隐、佛劍分說、劍子仙迹、靖滄浪、倦收天、原無鄉、央千澈、裳璎珞、風之痕、墨塵音、龍戬、不了情,每一張都寫了在何時何地,借了多少銀兩。除此之外,還有當事人的畫像與出身等資料,十分詳細。越翻,隐春秋臉上的神色越黑沉,嘴角抿得越緊。
前半部分還清的用墨筆打了個圈,後面的都是尚未還清的部分。
不見琉華看隐春秋已經察覺到了其中端倪,硬着頭皮解釋:“嗯……那個,師父是怕我還錯了人……”
解釋的聲音越來越小,聲音越來越心虛。終于她坐不住地火速上前,擡手想搶本子,口中道:“别看了别看了,沒什麼好看的。”
隐春秋捏住本子的一角,略微枯黃的紙張在他的力道下皺起幾道褶子。
不見琉華本來都已經決定不管怎樣都要把本子搶回,在隐春秋銳利的目光之下忽然又蔫吧下來。
隐藏在深棕色瞳眸後的視線極其冷冽,好像一道明鏡,照亮了她不敢說出的真相。
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過了一瞬。隐春秋輕輕一擡手,把本子拽離了她的手,啪地一聲合上,語氣看似平靜,卻風雨欲來:“汝何時知道此事。”
她冷汗直流:“……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不見琉華。”
當隐春秋開始連名帶姓叫她的時候,多半代表了他此刻心情不怎麼美妙。
不見琉華認慫,頂着隐春秋審視般的目光,小聲道:“差不多還了兩三個人之後吧。”
說起這件事,她一開始也沒意識到,後面發現師父對自己借錢的對象寫得未免太詳細,賬本除畫像甚至還記載了對方身高脾氣,出身何地等。這一琢磨,才發現所有債主都有同一個特點。
——男性,單身,為人正派,有發展前途。
所以三隐裡面你還差沖隐無為沒借過錢啊,是來不及嗎?師父!
而且他生什麼氣啊,明明自己也在名單中。
不見琉華低頭撇嘴,不敢說話。
“聞天道荒唐。”他低斥一聲,轉手将賬本收入袖中。
不見琉華一看急了,連忙诶诶诶地撲上去,想搶回賬本。
可隐春秋何許人也,哪會讓不見琉華輕易得手,一個閃身避過了不見琉華的撲縱。
“你幹嘛呀,快把賬本還我。”不見琉華不依不饒地纏上去。
這種‘罪證’留在隐春秋手裡還得了,她懷疑隐春秋想留着賬本秋後算賬,以後拿來‘威脅’她。
“帳單不日後便将還清,此物已于你無用。”隐春秋一手抵住不見琉華纏抱的動作,眉頭蹙緊:“放手,成何體統。”
既然沒用那不是更該毀滅了!
不見琉華簡直跟個狗皮藥膏似的,黏上去後扒都扒不下來,更勿論她還抓緊一切機會往他袖裡探,企圖拿走賬本藏起。
冷不防,不見琉華的手指摸進了寬袖中,隔着衣物到處搗亂摸索。隐春秋白晰的皮膚泛起薄紅,臉色微見惱怒,一把掀開糾纏不休的不見琉華:“汝——”
沒等他斥出口,不見琉華一個轉彎,又黏上了他的手臂,緊緊抱在懷中,扁起嘴道:“你生什麼氣嘛,我又沒有那種想法。再說,你不也在師父名單之中嗎?”
提起這件事,隐春秋氣不打一處來,壓低聲音:“聞天道荒唐,汝亦跟着胡鬧。”
不見琉華當真是喊屈,“哪有胡鬧,我明明很認真的在還師父的賬,是你想歪了。”
而且這麼多賬目在面前,誰還有心和債主發展些什麼啊。有句話隐春秋說的很對,師父就是荒唐兼不可理喻。
“既然如此,為何汝非要留着此物。”看看聞天道都寫了些什麼,胡言亂語,簡直和街頭巷尾的媒婆子一般油腔滑調,先天風範全失。
“師父統共就沒留幾樣東西給我,雖然這本子不怎麼正經,可也花費了師父很多心力……”盡管平日裡多愛吐槽自己的師尊,但不可否認的是,若無師父,自不會有如今的她。
師父早逝,細數已然離開她許久。這些年來,她全然靠上頭的一點念想,獨自度過數百個春秋寒暑。
“琉華……”隐春秋這才想起不管聞天道如何荒唐,他始終是将不見琉華養大的恩人,對她而言亦師亦父。心頭再多的怒氣都随風消逝,他歎了一口氣,伸手攬過語氣稍抒幾許惆怅的不見琉華,擁在懷裡道:“以後有吾,吾絕不會抛下你置之不理。”
“說的好聽,儒門一叫你,你就沖出去了。”不見琉華用手摳他衣服上的花紋,嘟嘟囔囔:“而且你還大我那麼多歲,怎麼想都是我虧了。”
這帳是這麼算的嗎?
隐春秋啼笑皆非,“吾對天地先師立誓,絕不欺汝。”
居然連發誓這種話都說出來了。
不見琉華偷偷擡頭看他臉色,小心試探:“真的嘛,那你把賬本還我。”
提到這件事,隐春秋頓了一下:“一事還一事。”
她氣急,擡手推他:“你分明仍記恨師父所舉,還殃及池魚。”
雖說是掙紮,卻也沒用多大的力氣,反倒像是在鬧小脾氣。
隐春秋非不懂風月之人,對待即将成為自己妻子的不見琉華更多縱容。是以這種情況下,他少有的語氣溫和,如潺潺流水,安撫懷中之人:“若你當真思念聞天道,吾可與你一同去祭拜他。”
“這是兩碼事。”重要的是去祭拜師父嗎,重要的是師父的罪證落在了他手頭。即便自己其實全然無那方面的心思,一念皆是還清師父欠賬,可師父的舉措是事實,自己得知了師父的目的也是事實,細說起來總有些許不清明之處難以解釋。
但她怎可能與隐春秋細說分辨?方才察覺真相就氣得不輕了,說了不是給他更多吃醋的由頭,所以此刻她是無理也要取鬧。
“你現在就欺負我,婚後肯定更不講道理!”不見琉華耍賴了,她要胡亂發脾氣不講道理了。
“汝之昭心,未免太明晰。”相處多年,自有默契,隐春秋怎麼會看不出她在想些什麼,心思還是太過單純。他收了一點力,将人按在懷中,細細撫摸着對方的背脊,平靜而克制道:“吾答應你,絕不會因此事為難于你。”
聽他保證,不見琉華總算安分了下來。
“你說的哦,以後不準提此事。”她低着頭,在他肩頭來回蹭蹭,想了想還是小聲解釋:“我真的沒有那種想法。”
哪還忍心責怪于她,況且此事分明是聞天道自作主張。隐春秋輕微歎息,垂頭吻過懷中人發頂,“吾相信你。”
“騙人,你方才明明有在生氣。”不見琉華嘀咕,緊繃的四肢略微放松下來,靠在他身上聽他沉穩的心跳,“算了,就相信你一次。”
“吾的信用何時有這麼差。”
他的信用向來很好,是她自己不清白罷了。
這麼說起來,師父人不靠譜,眼光還挺靠譜的。雖那本賬冊中她隻接觸了寥寥數人,除了隐春秋和禅仙雪隐外亦不曾與其他人深交,可就目前看來,确如師父所寫,全是正人君子。
這麼一說,三隐中少了沖隐無為這一點,便略微讓人感到奇怪。
“隐春秋……”她又開始扒拉隐春秋衣服上的花紋,猶豫着這件事要不要和他提一下。
總覺得這件事好不容易過去了,再提起會讓他不太開心,何況沖隐無為還是他的朋友。
“怎麼?”隐春秋稍稍松了手,低頭看她。
不見琉華遲疑張唇,正欲對他說這件事。
冷不防門外傳來稍重的呼吸聲,似是不小心看到什麼意外的事情而嗆到。
沖隐無為背對他們,正擡腿往外走,語氣稍快,透出不好意思的尴尬:“抱歉,打擾二位了。”
隐春秋松手,不見琉華瞬間退開幾步,臉色通紅地瞄了隐春秋一眼,然後很沒意氣的丢下他飛速跑路,獨留隐春秋一人面對好友的調侃。
夫妻臨頭各自飛,這種糗事就你自己處理吧。
不見琉華跳出窗台,化光消失。
隐春秋:……
當真是,不沉穩。
他理了理被不見琉華揉亂的衣袍,轉過身問正用眼神調侃他的沖隐無為:“汝怎來了?”
“咳。”沖隐無為清清嗓子,在隐春秋隐含警告的目光下,收起了欲玩笑的心情,說起正事:“聽聞你喜事将近,故前來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