擔心自己?
我有什麼好擔心,左右也死不了。
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
我閉上眼,任由下人将我帶入深深的相國府中。
2.
纏綿病榻,分明不是第一次,可每一次都覺得這般難熬。
有時候想想不如放棄算了,反正撐下來也隻有一堆頭痛到讓人處理不完的事情。
“喂。”
模糊中,好似有人在叫我。
眼前隐現火光,有人扶起我,灌入一喉熱藥。
好苦……
我不想喝,可是那個人卻非常堅持,硬逼我喝了下去。
來不及咽下的褐色藥液順着嘴角滑落,掠過脖頸,潤濕衣領。
“啧。”那人低低咂舌,抓起一旁的床簾,略微粗暴地擦掉濕痕,撩開領口。
長久的沉默,似是愣住了動作。
我有些疑惑,無意識地“嗯”了一聲,長發滑動,繞在那人手腕。
他燙到一般松了手,我跌回床間。
……是哪個下人這麼毛毛躁躁,痛死了。
我難受地曲起身體,呻吟出聲。
他回過神來,探手摸了摸我的後腦,發現沒磕破後,拉起被子蓋在我雙肩下,果斷離去。
我陷入昏迷之前,還不忘記記仇。
……一定要罰他一個月的薪資。
*
火狐夜麟避出門外,方才畫面不斷在眼前交替,如當頭一棒,輾轉不甯,心跳如擂咚咚作響。
烏發似綢緞般披散在蒼白的面容上,而發絲蜿蜒,描繪出瘦弱的身軀與領口下藏起的弧度。
他絕無可能看錯。
在月族權重秩高,一手遮天的相國,竟是一名女子。
他,或者說她,當真是凋夜未央?
若她不是,那她又是誰?
事情再次陷入重重謎霧中。
3.
每次發病蘇醒後的第二天,我的頭都痛得不行,罷工之心愈發高漲。
可惜不能。
我頂着一頭亂發,擁着毛裘,坐在鏡子前等下人梳妝。
鏡子裡倒印出的人影,病容熾盛,唇色泛紫,臉色蒼白得像水中的寒玉,略微狹長的眼型裡壓滿沉沉倦意。
一副加班了好幾天不曾休息的模樣。
下人手腳很快,拿着脂粉細細妝扮。轉瞬之間,病容掩去,唇色淡而泛紅,看起來便是平日裡神清體弱,緯國經邦的月族相國。
“你今日很沉默嘛。”我戴上面具,揮手退去下人,轉頭對在我身後不遠處站着的火狐夜麟道:“怎麼不說話,在想什麼?”
該不會是又想吐槽我大早上的像個女人一樣梳妝打扮?
都認識那麼久了,又不是第一次知道我會上妝。
火狐夜麟沒說話,袖中手掌微動,抛來一物。
玉制印章滑過半空,正好砸在我膝上。
我拿起相國私印,捏在指頭撚了撚,冷不防開口問:“人呢。”
“在你的後院。”他平述道,不帶一絲起伏語氣。
奇怪,今天的火狐夜麟怎麼給人的感覺怪怪的,一點都不似平日的他,按以往習慣,他不該先問我幻族的消息?
算了,交易達成,考慮其他并無意義。
壓下心頭疑惑,我點點頭,轉手收起相國私印,“當年……”
月族史書所言,幻族先王病故,其弟繼位後,興争競之端,潛謀反叛,突襲邊境,于月族祭典當日,萬民同慶之時,攜數萬騎入都中,見人即殺。
月族邊境将士猝不及防之下,大敗數城,以緻萬民塗炭,血流成河。先王怒不可遏,率兵反擊。最後一戰,于幽阒之岩,幻王不敵月族精兵,兵敗自殺。
曆史是勝利者書寫的故事,我無意多言,更無意分辨對錯。
兵士可殺,百姓卻無辜。先王不忍,卻憂數年之後,蕃息倍多,幻族難免心生怨怼,再成腹心之疾,蹈今日覆轍。
是以猶豫過後,決定将其囚禁在邊疆荒漠,除非有月族玉玺,否則終生不得被放出。
“你膽子很大。”火狐夜麟語氣不算多好,想來面具下的真容亦難看,“私下告知吾此事,不怕吾對幽溟不利?”
月族玉玺,并不是多難得到的東西。
隻要我想,我甚至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從幽溟手上得到。
我敢将此事告知他,自是有萬全的把握,他無法逃離我的算計。
彼此心知肚明的野心,擺在台前,化作再坦蕩不過的明謀。
“咳……何必針鋒相對,你與本相,還有合作的空間不是嗎?”我起身,慢慢走到他面前,微微仰頭對上那副華麗詭豔的面具。面具之下, 是深藏的心機與算計,輕聲道:“讓幻族百姓,光明正大存活在月族這片土地之上,不是更好的選擇?”
“你有何值得吾信任。”他不冷不熱的說,聽不出是否接受這項交易。
“真是令人傷心啊,本相可從來一言九鼎,從不承諾自己辦不到的事情。”人可以靠交換秘密拉近關系,我知道他那麼多事情,他卻對我一無所知,确實不公平。于是我繼續說道:“這樣吧,本相告訴你一個小秘密。一個足以扳倒本相,令本相跌落深淵的秘密。”
“哦?”火狐夜麟盯着我,手緩緩覆上我的脖子,手指搭在我頸側脈搏。
我對他毫無防備,反而微微歪頭,任由黑色長發傾倒在他冰冷的藍色手套上,一字一頓道。
“本相,不是凋夜未央。”
脖頸上的手一緊,火狐夜麟很快反應過來,火速松開手。
我倒是被他突然一掐難受起來,捂着嘴唇咳嗽不止。
“咳咳咳……你要殺人啊!”不就是一個小消息,他至于反應那麼大,差點小命就交代了。
所以不要随便玩火,真的容易玩火自焚。
火狐夜麟面具下的雙眉蹙緊,他确實懷疑過,可方才起了疑心,這個消息就送到面前,是否太巧合。
是真還是假?
不,對方顯然出身凋夜一族的體質不可能作假,這種從未聽聞卻極為難纏的病症,非輕易能模仿。
但若對方真的不是凋夜未央,她僞裝這個身份,到底有何目的?
想不出答案,關于月族相國的一切,都像是霧中窺花,看不真切。
若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一定要吐槽一句:當然是因為不想嫁給幽溟那個白癡戀愛腦。
火狐夜麟低頭看我,視線冰冷的吓人,嗓音卻壓抑着一股躁動的情緒。
像是會随時爆發的怒火,又像理不清頭緒的防備。
“你太脆弱了。”他說。
脆弱的,幾乎不需要多少力道,隻要推開窗,就能讓其輕易殒命。
如風中殘燭,搖曳中盡顯脆弱,卻能燃燒出耀眼不屈的光芒。
“你是第一天認識本相?”
我這種破體質,早就聞名月族了,是說能這樣堅持活這麼久,也是月族傳說之一。
吐槽過後,我擡起手,手指細緻拂過剛才被掐的位置,還能感覺方才命懸一線的危險。
微微泛紫的指甲滑蹭過蒼白細膩的肌膚,不知何時起,那裡浮現了另一個人留下的紅色印記。虛與實互相交錯,宛若不存在的十指相交。
火狐夜麟側頭别開目光。
我沒怎麼在意,拉起毛裘領子遮住手印,挑眉看向對面的人:“現在你與本相籌碼相同,若無異議,就這般合作吧。反正對你而言,并無太大損失不是嗎?”
何止沒有損失,我甚至覺得他已經是賺到了。
身為月族二皇子,能夠光明正大借我的手協助月族,事畢後能救回幻族遺民。
哇,本相免費大酬賓啊!
火狐夜麟聽見,聲音低沉,似是妥協了:“你想吾做什麼?”
“為本相所用一段時日。”我還有好多事情需要人協助,無奈手上實在是缺乏高手,難得有人送上門,怎麼着都不能錯過了。不過為了避免他多想,我還是給了他一個期限:“待羅喉之事結束,我定會實現我的承諾。”
談正事的時候,他倒也沒忘記自己的人設,哼了一聲:“在此之前,先顧好你自己的身體吧,小心出師未捷身先死。”
“呸呸呸,少詛咒本相。”我擡起腳,給了他一個攻擊力為0的踢擊,軟軟地踹在他小腿上,“本□□詐狡猾,必能禍害千年。”
火狐夜麟信沒信我不知道,但他嘲笑的聲線顯然對所謂禍害千年存疑。
小仇不報非他作風,是以他準備離開的時候,忽然撩開我披在身上的厚重毛裘,伸手貼在我腰側上,隔着厚重衣物狠狠一擰。
我登時疼得呲牙咧嘴,這人……真是人設不倒,龇睚必報。
這個手勁,我的腰肯定紫了。
“火狐夜麟!”
不要生氣,生氣是魔鬼,我要忍耐,要當那個喜怒不顯于色的相國。
好好安慰自己一番後,我拽開他的手,攏起毛裘縫隙,換上平常的神色:“哼,走吧,去看看幽溟的心上人。”
火狐夜麟不置與否,跟上我身後。
*
稍微給火狐夜麟的身份過了一層明面,向下人告知,他是我最新的護衛,免得他下次光明正大來相國府的時候,還要受人盤問。
見愛染嫇娘前,我想着到底是怎樣的絕色,能讓那個白癡戀愛腦念念不忘。
見到愛染嫇娘後,我嘶了一聲,小聲對旁邊的火狐夜麟吐槽道:“……打扮還挺有月族的風格。”
就是這衣袍下的身體,着實令人有幾分好奇,幽溟的眼光,果然不同凡響。
是說心上人都在我府中了,某個戀愛腦成精的家夥自然也在。
還附帶了個形影不離的月族大将軍蒼月銀血。
這不是巧了嗎?月族三位皇子齊聚當場了。
蒼月銀血率先發現我的到來,視線警惕掃過我身後曾有暗殺君主前科的火狐夜麟,微微朝我點頭道:“月相。”
“大将軍。”
互相寒暄一番,順便介紹了一下身後的火狐夜麟,“這是我新任的護衛。”
“嗯。”他沒有說更多,對我禦人的手段報以信任。
那廂在相國府制造粉色泡泡的兩人也回過神來,愛染嫇娘先行一步,朝我行禮:“多謝月相遣人相救。”
“不必對他多禮。”幽溟看見愛人對我這般多禮,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拉起愛染嫇娘,對我道:“有何要事嗎?”
啧,這人,如果不是月族的君主,我非得找人打破他的頭,看看裡邊裝得都是些什麼東西。
“既然人已救回,王上該下令斬斷兩境通道,以免夜長夢多。”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一心隻有自己小情人的幽溟,肯定還沒想起這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他:“近期羅喉餘孽越發猖狂,本相擔心事遲生變。”
他對我威脅他的事情還放不下,更不喜我毫無尊敬的姿态,略微嘲諷的開口:“朕以為,月相早已代朕行事。”
蒼月銀血頭痛看我們兩名君臣一言不合就杠上的氣場,出言勸說:“王上,月相也是……”
“确實。”靠他辦事,月族全滅了他還在墳頭喝酒。我打斷了蒼月銀血的話:“本相方才已下了命令,不過通知王上一聲罷了。”
“凋夜未央!”小氣鬼果然年輕,城府不深,被我這麼一激就拂袖而去,完全不想見我的态度。
唉……完了,有這樣的首領,月族真的要玩。
我還是回去選一選我的棺材樣式好了,順便挑一下下葬的衣服。
蒼月銀血回首看我:“月相何必如此苛責,王上隻是年少未穩,實非心無大局之人,假以時日,他必能成為合格的君主。”
有嗎,他有過大局這種東西嗎?
我真的對此很懷疑。
算了,不期待和幽溟打好關系,他不要壞我事就感謝上蒼眷顧了。
我雙手攏袖,眺目望遠。看似和蒼月銀血說話,實則是說給一旁的愛染嫇娘聽,希望這名苦境女子會是一個聰明人。
拜托了,改善一下幽溟的戀愛腦基因吧。
“假以時日嗎?”輕微歎一口氣,我抿緊唇,一個為月族殚精竭慮,身殘志堅的相國形象躍然而生:“……可惜本相痼疾壓身,日久難痊,實不知還能支撐多久時日,又不知死後能否有面目,去見委本相重任的先王。”
“月相……”蒼月銀血垂目,輕聲問:“難不成凋夜一族的病症,當真無解決之方。”
這個啊,血脈遺傳下來的詛咒,要解決不是沒辦法,但很困難。
我輕笑一聲,搖了搖頭:“為臣一世何複所求,當生死輕抛,忠寤明君,以求其志。瀝心輔佐,助其統業……咳咳……修禮以齊朝,正法以齊官,平政以齊民……月族國境災厲不起,國豐民安。”
病未痊愈,說久了當真有些氣短,我撫着胸口,不适地輕咳了聲。
蒼月銀血見狀,明白我又開始受體質所限,難以支撐。便靠近幾步,想幫我拍拍後背,撫順心氣。
在他靠近之前,一個身影隔在我們中間。
我:?
夾在這裡做什麼呢,難得能在這名苦境女子面前上演同事之間的關懷,表現兩位月族重臣對白癡君主幽溟不生性的心酸,從而讓她多多勸導幽溟工作,順便減少一下我的工作量。
怎麼一點眼色都沒有啊,這人。
火狐夜麟完全沒明白我的苦心,手上拎着一碗熱藥,毫不留情地捏開我的雙頰,猛地灌了進去。
我:“……咕噜咕噜。”
喂!我堂堂月相,不要臉的嗎?
“剛發病完還那麼多話,真想死也别死在吾眼前。”灌完藥,他把空碗向後一扔,沒大沒小的對自己的大哥以及可能是未來月後的兩個人,用頤指氣使的語氣道:“要談進去談。”
火狐夜麟指着遠處幽溟呆着的小亭道。
還談個屁!我的形象!我辛辛苦苦營造出來的氣氛!
讓你當護衛,不是讓你當管家婆!管的太寬了啊!火狐夜麟!
等等——不要生氣,生氣是魔鬼,生氣會折壽。
面具下的額頭冒出青筋,表面上我還是抽出手帕擦了擦嘴角的藥水,佯裝方才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微帶笑意道:“新來的護衛不懂事,見笑了。”
“是吾失禮,未曾考慮你的身體。”蒼月銀血沉默一瞬,在我已經冒出黑氣的氣場裡,明智決定忘了方才的畫面,給予可憐的同僚一點自尊。
“哪裡。”我邀請兩人往亭内休息。
背後火狐夜麟低聲嗤笑一句:“有病的吹寒風,沒病的喝熱茶。”
閉嘴吧,祖宗!
我在兩個人看不見的位置,掀起面具一角瞪了他一眼。
火狐夜麟不服,擡手就把我的面具用力按了回去。
我疼得龇牙咧嘴,在後面跟他互相搏擊。
火狐夜麟根本沒把我約等于0的攻擊當一回事,渾似逗貓般跟我噼裡啪啦在空中一頓亂拍。
蒼月銀血何曾見過在月族内呼風喚雨,隻手遮天的相國這麼幼稚的模樣,無奈搖頭。
……畢竟都還年少。
誰都未知如今的平靜,不過是暴風雨将來的預兆。
天下欲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