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着面前滔滔不絕講述自己和心儀之人戀愛過程的燹王,我陷入了深思。本想着能讓燹王改變主意,放棄侵入苦境,才臨時加入彩綠險磡的追人小組,可就目前看來,我總覺得這一步棋走得不太對。
我一個戀愛經驗為0的出家人來這裡湊什麼熱鬧?
說到陶醉處,燹王在院中轉了一個圈。
身後傳來一陣力道,我随着他的動作後撤了兩步,正好躲開燹王動作波及範圍。燹王動作落空,随手抓住一旁的樹枝,陷入了幻想中的畫面,看起來一時不會回到現實。
“他總是這樣嗎?”一旦陷入自己的世界,便無法自拔,根本不理會現實的種種。我擡手拂下君權落在我肩膀處的手,側身拉開距離:“我認識幾個大夫。”
愛幻想是病,得治。我建議是帶燹王去看看腦子。
君權神授斂袖與我一旁躲着燹王的動作,聞言回答地幹脆利落:“沒救了,放棄治療吧。”
——喂,你這樣說彩綠險磡的王真的好嗎?
我瞥了他一眼,有些無語。
時到今日我依舊沒有弄清楚君權神授的想法,一方面配合其他二王的步調侵略苦境,一方面又幫助燹王追求苦境出身的女子。這簡直是互相矛盾,明知曉立場不同,對方未必會接受這段感情。
“真的會幸福嗎?”清風徐拂,衣袖飄揚,細細擦過身邊人的手背。我注意到君權神授因此側目,亦擡頭與他對視:“明知眼前的人以他人血骨堆積自身功業,她會選擇接受他的情感嗎?”
立場不同的感情,不過是世事玩弄的劇本,踏在他人鮮血之上,又怎會有真正的幸福。
君權神授低垂着眼,銀月色的眸子風平浪靜。以他掩蓋情緒的本事,我明明該看不出什麼,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卻感受出了一絲怔忪與黯然,似乎聯想到了什麼一般。
君權神授不虧是彩綠險磡代王,轉身即逝的情緒過後,很快又恢複了冷靜,眼眸微眯,語氣帶上幾分試探:“如果是你,你會怎麼想。”
我會怎麼想。
“誰會愛上滅族仇人呢。”我說。
“哈,果然是你的風格。”他巋然不動,始終保持着冷靜,似乎早已猜出了我的答案,不動聲色道:“再未見結局前,一切尚在未定之天。”
未定之天,或許吧。
如果能以自身作為代價,換來一場和平,試問會有幾個人選擇拒絕。
隻希望那位啞女,當真如君權神授所說,是一名良善的女子。唯有這般,苦境才能從絕境脫離,彩綠險磡亦能脫身烽火,而我……也不必左右為難,置身痛苦無奈之中,去做一個選擇。
“遙岚。”
聽聞呼喚,我目光上揚,對上一雙幽深的眼眸。
君權神授傾過身來,手指捕捉住在空中微揚的柔軟發絲,輕輕将其别在我耳後,漫不經心地整理着:“想得到什麼,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你該明白,和平不會無故降臨。”
又是難以捉摸的話語,對君權神授這個人,我始終如霧中窺花,完全猜不透他的心思。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心,燹王有,閻王有,我也有。
他分明可以選擇冷眼旁觀,卻告知我這一切,甚至願意出手給我一個挽回苦境頹勢的機會,就真的沒有自己的私心嗎?
如果有,他的弱點又是什麼?
我張了張口,想回應,又一時不知該如何應他。
“……這是你的條件嗎?”想了許久,我還是決定直接問他。
君權神授好像笑了一聲,距離太近,我隻能看清他的眼睛,色若銀月,深邃玄遠,“吾隻是提醒你,須有心理準備罷了。”
毫不遮掩的視線直直落在我臉上,說話間,指尖從耳後撫到頸側,幾乎能隔着皮膚感受到血管在微弱跳動。
我隻覺得被觸碰的地方傳來略微的癢意,卻又被那注視盯得心驚了瞬,下意識想躲開。
還不及動作,就聽到重重一聲歎息。
我和君權神授同時回過神來,聽到一旁的大頭菜吐槽似的聲音。
“吾是請你們來當參謀,不是讓你們在這裡放閃給吾看。”
誰在放閃,明明就是被威脅,頭殼壞了所以眼睛也不好使了嗎?
君權神授鎮定自若地收回手,側頭向一旁的燹王看去,淡定道:“王沉醉完了,結論是什麼?”
燹王一下子收回心神,不再将注意力放在我們身上,自信低吟一聲,說:“吾要向姑娘求婚。”
我驚得擡起眼睛,這進度也太快了吧,君權神授不是說燹王連牽對方的手都還不敢,目前正處于卑微的單戀中嗎?
君權神授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神情,一點也不覺得燹王說出這番話有什麼可吃驚,仿佛早已習慣,“你連對方的身份都尚未調查清楚,這般草率決定好嗎?”
“啧啧啧。”燹王搖手指,沒把這件事當做是什麼問題:“無須調查,吾确定了她就是吾要的那個人。”
君權神授看燹王那副模樣,就知道他什麼都沒考慮,隻顧着幻想婚後的幸福生活了,眼神浮現淡淡疲憊,一副對上司無可奈何的表情:“随便你吧。”
“很好,彩綠險磡馬上就要多一個女主人了,你。”燹王的手指挪到我身上,點了點:“你是修道出身,一定很擅長占蔔吉日,限你在這個月挑出适合成婚的日子。”
我:……
雖然我确實擅長占蔔,可不要把我當街頭招搖撞騙,為了錢什麼日子都敢胡亂編排的三桶水道士好嗎?
我可是很有職業操守的!
算了,連君權神授都放棄掙紮,我還在糾結什麼。
“可以。”我一把拍下燹王指指點點的手,問:“提供一下那位姑娘的生辰八字。”
燹王的生辰八字我回頭問君權神授就行,做事做全套,我順便合算一下兩人合不合适,有沒有什麼相克的日子。
燹王收回手,掃了掃額發,“吾不知曉。”
我:……
行吧,納吉先跳過,占蔔的方式不止一種,換一個也行。
我耐心的問:“那名字。”
燹王‘嗯’了一聲,轉過身繼續道:“吾也不知曉。”
我:……
“你到底知曉什麼!”我忍無可忍地咆哮,認真的嗎?什麼都不知道,讓我随便蔔算?
我又沒有千裡之外相面的能力,這不是胡鬧嗎?
燹王自信非常:“吾與姑娘兩情相悅。”
再見!
我二話不說轉身就走,被君權神授揪住了後衣領拖回,他暗示地掃我一眼,勸我忍耐,燹王就是這種性格,讓我想想辦法。
我忍。
一甩拂塵,拍開君權神授的手,我從袖中抽出龜殼,置入六片銅錢,雙手合一,搖晃起卦,煩躁道:“既然如此,我先為此事蔔個卦象,見如何行事。”
燹王還是第一次見修道者占蔔,霎時起了興趣,猛地湊到我面前,卻不小心撞到了我的手,龜殼脫手而出。
用了許久的玉制龜殼因此跌落桌上,響起清脆一聲,殼身驟然裂出幾道紋路,六枚銅錢亦滾出散落,在地面上現出卦象。
我不由得蹙起眉。這龜殼伴我時日不短,早生靈性,質地雖似玉卻非玉那般脆弱。且龜寓長生,玉作祥瑞。玉碎崩裂,向來為不祥之兆,卦斷而未行,更是天之暗喻,不允再蔔。
我撿起龜殼,無視燹王尴尬的聲音,視線掃過地面的卦象。
上六、九五、六|四
六三、九二、初六
同卦相疊,下坎上坎,第二十九卦,坎為水。
“呃……這是怎樣了,怎麼神色這般凝重。”燹王看不出卦象,戳了戳我的肩膀。
我掃他一眼,動了動嘴唇,閉目道:“一輪明月照水中,隻見影兒不見蹤,愚夫當财下去取,摸來摸去一場空。”
說卦象燹王不太懂,但以詩詞表達,他瞬間明白這個卦象并不好,當機立斷道:“不準,再來。”
你以為是街邊買水果嗎?覺得不好吃可以找店長退貨。
“龜殼壞了,沒法占蔔。”我收起地面上的銅錢,雙手插進袖中道:“但就卦象來看……坎為水,為險為大水,兩坎相疊,形成波濤大浪。可見你們之間未見明路,險象環生,而蔔器碎裂,兇煞臨并,大、小運限刑沖,必緻兇禍,最好小心處理。”
燹王這種性格的人,隻願意聽好的消息,半點壞消息都不願意入耳,想了一會,說我在彩綠險磡招搖撞騙,扣我三年年終獎,降半薪。
我:……
你這是侮辱我的專業性。
我冷笑一聲:“你最好不要有回頭求我的時候。”
我蔔卦還從未出過岔子,既然卦象上結果如此,他們雙方必定有一人隐瞞了對方什麼,這件事甚至足以影響兩人的關系與未來走向。
到底是修道者不忍心,占蔔這事,本就是為了避災天險所用,所以盡管再煩燹王的态度,我還是繼續勸說:“解決事情的方向在于你的态度,事無兩全其美,若到下決策之事,必須當機立斷,不可猶豫,否則将入困境——喂喂喂!”
這人怎麼一點都不聽勸?
看他直接捂着耳朵跑路,我更無語了,燹王到底有沒有當一回事。
反倒是一旁的君權神授神色慎重,問我:“卦象所言當真如此?”
“凡命運,吉兇禍福,自有定數。”一個兩個都這麼信不過我,何必讓我蔔卦,“我既洩露了天機,也同介入了這段因果,是福是禍,恐尤未知。”
君權神授意識到了什麼,神情微變,蹙眉問:“為何事先不說。”
我看他一眼,話語中壓着任誰都能聽出的郁悶,“占蔔前,我也未知會得此卦。”
“不可解?”君權神授追問。
“走一步看一步吧,現下如何,我也看不明晰。”我老實道,就卦象來說,當真是下下卦。
君權神授不再言語,似乎在考慮什麼。
我歎了一口氣,這兇險的卦象,何止燹王,連我都遭受牽連,看來是要提前作下一些準備了。
2.
事情暫且擱置下來,但燹王求婚的心思不變,我還是和南風法則一起準備燹王要的東西。
是說成婚的事情連影子都沒有,先選擇喜帖的樣式,真的好嗎?
倒是南風法則看法樂觀,八卦調侃我:“順便可以選選你用的款式。”
我在桌子下輕輕踢她一腳:“這謠言你們還要玩幾年。”
都說我是出家人,不可能成婚,更不可能和君權神授成婚,給我準備辭職的告别宴還差不多,這麼說來這個煙花款式挺喜慶,很适合我的風格。
燹王性格龜毛又時刻追求完美主義,不但對喜帖的紋樣有要求,對書寫喜帖的墨水更是在意,務必要色彩飽滿、層次豐富、質地細膩、書寫清晰,同時還要兼具美觀與光澤度,香味也要與喜帖相得益彰,務必脫俗不失貴氣。
好煩,就不能買現成的嗎?
我和南風法則同時吐槽。
忽而,有一道冷風吹入,伴随着毛骨悚然的森冷氣息,南風法則收起桌面物什,往旁邊看去:“是閻王。”
閻王?
便是當下侵入苦境的禍首之一。
因是出門工作,我并未将武器帶出,下意識扣住了桌子。
閻王腳步極快,轉瞬就步入綠之晨之内,視線掃過一旁站起的我們,“是南風法則和……”
彩綠險磡的人他都極為熟悉,從未見過我的存在,是以一時面容上生了疑慮。
這個時候,境内多了一名苦境之人,并不好解釋。
南風法則不及帶我退出,又不知該如何解釋我的存在。
“是閻王大駕光臨。”就在此時,君權神授險而又險的出現,從後方走出,擋在我面前:“遙岚,你與南風法則先退下,此處吾招待即可。”
“是。”意識到他欲遮掩我的身份,我并沒有當衆讓他難為,和南風法則一并退下。
閻王的視線從陌生人影上收回,看向彩綠險磡代王,試探問一句:“似不曾見過此人。”
“嗯,你是說遙岚?”君權神授态度自然,即便面前是森獄之主,亦絲毫不落下風,平靜道:“燹王看中她的才能,特地調入境内,平日慣居後方,極少在外走動,故閻王不曾見過。”
“哦?是什麼才能令燹王如此看重。”閻王多疑,一時并未被敷衍過去。
君權神授不疾不徐地開口:“彩綠險磡最佳園藝大賽十連冠。”
這無厘頭的比賽,确實很有燹王的風格。這莫名其妙的才能,也很符合燹王一貫用人調性,怪不得會和被稱為燹王專屬質感師的南風法則一道行動。
閻王放下戒心,對君權神授說起正事。
遠離數步的我回頭遙望,見君權神授位置依舊,似不經意般擋在閻王面前,免去他打量的視線。
南風法則松了一口氣:“好在你的發色與衆人相差無幾。”
不要在這麼嚴肅的時刻說起這麼奇怪的話題,難不成我還要謝謝燹王眼光獨特,從苦境芸芸衆生中挑出我這個綠發道者嗎?我又不是自願生這麼一頭發色。
待君權神授送走閻王,我在門口等他,見他腳步一轉,朝我走來,才問:“看來事情解決了,他未懷疑我的出身。”
“閻王多疑,近期内,你還是勿要在境内做道者裝扮。”君權神授視線劃過我肩頭長發,倒是慶幸起燹王一貫的獨特愛好,使得對方能泯于衆人中,“特地在此等吾,有何要事?”
“欲出行一趟。”我前些日子拜托原無鄉幫忙拿家中藏品,他卻一直遲遲未歸,不知是何事耽誤,我打算前去找他,“少則數俗稱,多則數日,先與你打一聲招呼,免得你以為我落跑。”
“哈。”君權神授輕笑一聲,看表情是絲毫不擔心我會趁機跑路,自信十足,“需吾遣人與你同去嗎?”
我搖頭:“我去去就回,不必陪同。”
“嗯,苦境現下烽火焦灼,自己小心。”他揮手,手中化出一把長劍,通身碧綠,有彩綠險磡專用的紋路,除此以外,與我平時所用無二緻:“你的武器不便帶着,用這把吧。”
“多謝。”我沒有拒絕,接過負在身後。
短暫交談後,我離開彩綠險磡,數甲子以來第一次踏入苦境。
不及懷念,我先前往雲鴻峰家中一探,卻發現東西已被取走。我思忖片刻,又帶走其他珍貴藏品帶在身上以防萬一,轉身往倦收天的永旭之巅趕去。
運氣不太好,正好撞上交戰現場,好在彩綠險磡的人都認識我,攔住了赤王的兵士,放我入内。
永旭之巅,交戰正焦灼。
我出現的突然,陷入戰鬥的人皆是一驚,某個看起來似欲偷襲人間世,渾身黃橙橙的人轉向向我攻來。
什麼情況?
我倉促拔劍應對,那邊綠之子趁機揮劍逼開人間世,高喝一聲:“住手。”
倦收天和原無鄉見狀,當機立斷,聯手斷後,正道中人瞬退。
赤王揮招應對,刹時,雙方氣勁極端交會,眼前一時亂石崩雲,滿目瘡痍。
與此同時,綠之子逼退千玉屑。
“哼,一群隻知逃亡的戰敗者!”赤王不悅低斥,銳利視線掃過我與綠之子。
“就當作将他們流放邊界吧,反正再過去,就是忏罪之牆,已出紅冕的勢力劃分範圍。”燹王注意到了赤王的視線,一同掃過我:“赤王何意,戰中對同盟下手,是你的授意嗎?”
燹王反應極快,一下子将問題推到鬼方赤命身上。
“燹王此言差矣,是此人突闖入戰鬥中心。”千玉屑懷疑的眼神上下掃視我,問:“這是彩綠險磡之人?從未見過。”
“看發色便知是何人手下,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分不出身份嗎?”綠之子收劍入鞘,伸手把我推到君權惡體旁邊:“你的人,看好了。”
我:……
要不是地方不對,我非得拿劍削你不成。
惡體扶住我的肩膀,止住我後退步伐,我站穩向他道謝。
赤王雖有懷疑,但目前情況不便再問,冷哼一聲,在永旭之巅劃下範圍氣焰。
現在到底還是同盟,況且有我的事情要解決,燹王當即告辭,說要回去補眠,帶着我一道離開。
路途中,我趁機低聲和惡體說要去取一重要物品,讓他幫忙和燹王解釋,抽身離隊,朝原無鄉的位置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