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君如失凰侶,妾如寄生草。桑末猶堪依,誰念君懷抱。”
琴音渺渺,猶似月裡奏仙音;唇含碎玉,歌喉似新莺宛啭;繡帶飄揚,舞腰如細柳牽風;一點朱唇,且若櫻桃逢雨濕;尖纖十指,不輸春筍玉軟柔。
堂中女子緩收舞袖弄輕盈,手中琵琶慢奏,玉腕輕轉,露出一張婉約清麗的面容。思愁脈脈,晔兮如華,溫乎如瑩,沐浴在窗外淡霜淺光中,更勝朝露染綠萼,無比地動人。
一曲盡,君懷袖将琵琶放置一旁。輕微的響聲,驚動了沉思中的人。
“怎麼不繼續?”玄膑伸出手,示意君懷袖過去。
啊……總感覺回到了之前在森獄當他寵姬的日子。
君懷袖腹诽着,卻沒有多少抗拒的神色,手搭在他伸出的掌上,任由他收力把自己拉進懷裡。
黑色的長發蜿蜒流淌玄膑一身,他慢悠悠地卷起一縷,随意般輕拂着。
“大太子這段時間總是出神,是因為前些日子的夢嗎?”君懷袖溫順地靠在他肩上,低聲問他。
他沉默片刻,“或許。”
某夜他突然從夢中驚醒,睡在旁邊的君懷袖吓了一跳,睜開眼,就看到玄膑披着一頭散發坐在床間。一滴淚,從眼眶緩緩滑落臉頰。他擡手以指沾淚,莫名怔忪。
都被吵醒了,如果倒頭睡回去,總覺得和她一貫的人設不符。
于是君懷袖也坐了起身,用袖子擦了擦他臉上的淚痕,問:“是噩夢?”
是說什麼樣的噩夢,才能讓他這種鋼鐵心腸流出淚來啊,她當真有點好奇。
“血緣之間的感應罷了。”玄膑眼底還有未徹底消散的怅惘之意,神色卻十分冷靜,淺淡地說:“吾夢見父王來與吾告别。”
诶?閻王?
這種沒血沒淚,狠心殺子的人會做這種事情?真讓人意外。
更意外的是,玄膑竟然會因此落淚。
這些時日,他幾乎潛伏在暗,偶爾出面襄助素還真算計閻王,更多時候則是按兵不動,靜靜等待閻王走向亡途,打算坐收漁翁之利。
如今他夢中有兆,或者閻王真已徹底身死。
嗯……敗犬衣到底在做什麼,怎麼還沒有聯絡她?
該不會是忙到徹底忘了她這位還在玄膑大太子身邊養傷的可憐女子了吧?
再這樣下去,她可真要被玄膑帶回森獄了。
君懷袖觸了觸濕潤的袖角,指尖上摸到一片微涼:“可要傳信去問玄同太子?”
“不急。”玄膑閉目沉思了一會,回身吻了吻她的唇:“抱歉,吵醒你了,你先休息。”
說着,他就要起身。
細微的力道扯住他的袖子,君懷袖柔軟的靠入他懷裡,輕輕撫着他的胸口:“讓懷袖陪你吧。”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
玄膑低低嗯了一聲,擁着她久久沒說話,直至天光。
時間拉回現在。
後來閻王身死的傳聞在武林上傳開。不久後,再聞黑月回歸森獄,更證明如今能操控黑月之人不再。
取而代之的是赤王與其他四王在苦境興兵的消息。
臉頰上輕緩觸摸喚回她的神智,玄膑扶起她的臉,細細觀察她的神色:“你在想什麼?”
“在想黑月。”
黑月牽連着森獄的生機,自黑月離境,森獄生存環境每況愈下,逐漸變得不适宜居住。
如今黑月回歸,森獄高溫之災緩解,大地回春,想來玄膑也差不多要動身回去。
“隻是那麼簡單嗎?”不愧是和她打過幾次心計擂台的玄膑大太子,對她的想法猜不到十分也能中八分。不過他并不在意,人既然已經回到身邊,他不會讓對方輕易離開。玄膑手指下滑,若有所思地碰了碰君懷袖的小腹,“怎麼還沒動靜。”
呵呵,你猜?
君懷袖身為先天,體質本就更優于普通人,尤其是經過了萬毒鍛造,加上怪販妖市不同于苦境人士的特殊軀體,她真沒那麼容易懷上。
何況君懷袖本身并不想有孩子。更不要說森獄之胎,足雙七之數便能生下的設定,還有孕胎七日成形,嬰孩七日而識事,聽聞生下來沒多久就差不多有幾歲小孩的身段。
天啊,要知道小孩最好玩的地方在于還不會說話時的天真,怎麼會沒多久就是人憎狗厭的年齡?
想想就覺得很可怕。
君懷袖懶洋洋地把手搭在玄膑的手背,漫不經心地來回滑動,“懷袖比較喜歡普通的孩子。”
“吾的骨肉,自然是依循森獄的天道。”玄膑收緊攬在她腰肢上的手,纖細的身體便被鎖在他臂間與懷中的狹小空間裡,沒有任何閃躲餘地,“森獄皇室中,未曾聽過你說的那種情況。”
“大太子不覺得嬰兒更可愛嗎?”君懷袖稍稍調整了一下坐姿,背靠他胸膛,面上笑容溫軟可人,和他說着還未發生的未來。
親緣在森獄從不是什麼溫情的話題,父與子,兄與弟,彼此對立,彼此警惕,為了那張大位勾心鬥角。所謂親情,在那種環境下,不過是可利用的籌碼。
可如今不同了。
他玄膑絕不會像閻王那般絕情斷義,讓自己的孩子生在非要爾虞我詐才能活下來的殘酷環境。
君懷袖與他的孩子,必定是天之驕子。
玄膑唇邊含着很淺的笑容,低聲說:“隻要是你與吾的孩子,吾都覺得可愛。”
“不妙啊,大太子。”光線朦胧溫暖的房間内,君懷袖拖長了聲音,笑意嫣然:“這一聽就是會溺愛孩子的語調呢。”
玄膑已經不是過去不知曉君懷袖本性的人,對于話語權的掌控也顯得遊刃有餘。他挑起眉尾,順水推舟地說道:“那你何時給吾一個孩子,讓吾溺愛。”
這嘛……這是個複雜難解的問題。
君懷袖毫不羞窘,狡猾地回答:“那怎麼可以?連懷袖都還未體會過大太子的溺愛,又豈能讓後來人居上。”
真是貪心的家夥,玄膑想。
——卻也很可愛。
他低下頭去,緩緩靠向滋味柔嫩的唇畔。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了沉穩的腳步聲。
君懷袖伸手抵在他胸口,輕巧從玄膑懷中退開,兩人一起望向門口。
踏步進入的玄同一愣,别扭地側過頭,輕咳一聲:“抱歉,打擾了。”
不打擾,你來的正巧,她最近真的覺得玄膑有些過于粘人了。
“哈。”君懷袖擡手掩住唇角,輕輕笑出聲:“玄同太子神色疲憊,想來這段時間很是忙碌。恰好近些日子懷袖泡茶手藝見漲,請坐下來一同品嘗我的手藝,順便談談這些日子發生了什麼。”
玄同猶豫了一下,應道:“好。”
君懷袖從櫃中取出茶盤,回身坐在兩人旁邊,認真泡起茶。
玄同說起了這段時間的事情,他潛伏在鬼方赤命身邊,本是為取回赩翼蒼鸆寄在王戒上的一點靈識,沒想到事情會一波三折,王戒易手,到了一個叫做深海主宰的人身上。
深海主宰啊,按照玄同所說,他便是造成七元締命的人。這麼說來,敗犬衣的靈識是不是也在他手上?
這名叫深海主宰的人出自怪販妖市,為了重奪回政權,目前與紅冕邊城的人合作,正在攻打怪販妖市。
奪回政權……這四個字十分的微妙且耐人尋味,因為隻有皇權旁落的人才會使用這個說法。
除去被她與敗犬衣刺殺的龍漪二世,背後操弄皇權的戰栗公。能是怪販妖市皇族的人選中,隻剩下當初龍漪二世生下的雙生子。
會是其中之一嗎?
君懷袖撐着臉頰聽玄同繼續說下去。
他說現在赩翼蒼鸆的靈識取回,他過來是打算讓我解開傀儡香的操控,并根據神思的遺言,協助玄膑重振森獄,不再流落苦境之中。
經曆種種生死過往,十三位兄弟凋亡得隻剩下六位皇子,是以玄膑早就放下了對兄弟的猜忌之心,高興道:“森獄如今人才凋零,四弟願意回來幫吾,真是太好不過。”
“大哥。”盤旋在森獄兄弟之間的陰霾消散,玄同如今終于感受到了期盼已久的親情,忍不住露出笑容:“吾即刻去通知衆兄弟,回轉森獄。”
君懷袖一愣,“現在?”
玄同聞言有些奇怪,看向她:“大嫂在苦境還有要事?”
好敏銳的直覺!
還有,這聲大嫂叫的也太順口。
君懷袖搖搖頭:“無,隻是覺得突然。”
她在苦境當然沒有事,她在怪販妖市有事而已,所以這句話不算撒謊。
“回轉之事需時間準備。四弟匆匆回來,想必還未見過幾位皇弟,不妨先見一面。”玄膑打斷了他們之間的對話,溫言道:“吾與懷袖還有事要談,稍後再過去。”
玄同視線在君懷袖和玄膑之間走了一圈,頓時決定抽身事外,免受波及:“吾知曉了。”
說完他火速離開,并貼心的關上門。
玄同一走,玄膑輕吐了一口氣,開門見山:“你不想與吾回去?”
仿佛閑聊一樣的語氣,聽起來好似并沒有什麼劇烈情緒存在。偏偏是這樣才讓人心生警惕,要知道暴風雨前夕向來平靜,何況面前這人還是在森獄權勢之争裡獲得最後勝利的王者。
君懷袖朝他招招手。
玄膑頓了一下,一邊靠過來,一邊說:“玄同已走遠……”
有什麼話必須要靠近才能說。
這樣的話尾被君懷袖突然的舉止打斷。
柔軟馨香的嘴唇落在他唇上,君懷袖在他反應過來便退開,笑嘻嘻地說:“方才不是想這麼做嗎?”
玄膑擡起眼簾,視線晦暗不明地盯着她,“别帶開話題。”
一副得不到回答誓不罷休的态度。
“唔……”君懷袖歪頭,用左手撐着面頰,笑容柔雅。本就楚楚動人的容貌在這種動作下,顯得十分乖巧又惹人憐愛,“我若說不想,大太子會允許嗎?”
玄膑的眼神冰冷起來:“你認為呢?”
她認為與其被人綁着回去,不如自己跟着回去,比較不會失面子。
“放心吧,我會和你一起回去。”君懷袖笑意盈盈,至于回去之後,會不會跑掉,那就是後事了。
她端起了一盞茶,趁着茶溫沒有徹底涼下之前遞到玄膑唇下,像是想起什麼一樣說道:“方才玄同喚我大嫂?”
玄膑順着她的力道喝了一口,并沒有覺得玄同的稱呼有什麼不對。
——她遲早會成為自己的妻子。
他握着君懷袖的手腕,把茶杯重新放回桌子上,問:“有何不對?”
“當然不對。”君懷袖的手從他掌下抽出,微微撇嘴,“沒有三媒六聘,沒有鮮花燭火,甚至一點浪漫都不曾給過,就要讓我嫁給你,豈不是太便宜你了?”
玄膑:……
他仔細的想了一下,十三個弟弟中就玄嚣成了婚,可他同樣不曾聽聞玄嚣有過君懷袖說的求婚之舉。
不過這并不算什麼大事,對于君懷袖,他耐性已經多到超乎自己想象。
于是他耐心的問:“你想如何?”
若說三媒六聘,他卻從未聽聞君懷袖談及自己的親人,想來已然不在世,而她尤其在乎者,隻有千玉屑這個和她關系不明的人。
君懷袖聽他回答,露出一臉‘天啊,大太子你怎麼能直接問,你是直男嗎?’的表情。
玄膑頗感頭疼,開始想君懷袖刻意為難的可能性有幾分。
君懷袖歎了一口氣,伸出三根白皙細嫩的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玄膑不明所以,“這是何意?”
“這個答案,要大太子自己思考了。”君懷袖笑眯眯地收回手,半是抱怨半是嗔怪的朝他說:“婚姻之事何等重大,總不能連這點都要偷懶罷,你真的想要娶我嗎?”
即便心中有再大的郁氣,在君懷袖這張猶如朝露一般姣美清麗的容顔下,都要折戬沉沙。何況她的要求并不過分,隻是想要一份正式的婚約。
“吾知曉了。”玄膑無奈妥協。
總之,人在他身邊,一切都可以再籌謀。
2.
君懷袖事後果然乖乖跟着玄膑回到森獄,每日呆在玄膑給她打造的詠歸亭内看書,等着他回來的時候第一時間迎接。
中途非非想出了一趟森獄,去應秦假仙之邀救一人,名喚深海主宰。
深海主宰,就是那名手握敗犬衣一點靈識的人。
她實在是在意此人,又擔心敗犬衣會受他威脅,恰好敗犬衣終于傳來了消息,邀她回一趟怪販妖市。她便驅動手上最後一支傀儡香,以魄如霜自由作為籌碼和素還真交易,得到一艘黃金太艎的使用權。
萬事俱備,隻剩下如何離開的問題。
好巧不巧,當初閻王被關的地方,留着一個大洞,一直沒怎麼修繕。
當晚君懷袖就留書一封,說要玄膑求婚實在是太沒誠意,這麼久一點聲息都沒有,分明是不把她放在心上,所以她要回娘家了。
勿念,加上一個暧昧的唇印。
氣得玄膑當場撕毀信件。
——君懷袖!
*
“阿嚏。”
君懷袖攏了攏肩膀,感到背後一陣惡寒。
“船上風大,還請姑娘在内中等候。”魄正鋒勸說。
“我這不是風寒,是有人在惦念呀。”就不知道這惦念的人是什麼的心态,就她猜,大概是氣瘋了吧。
君懷袖笑眯眯地趴在船頭。
啊——這自由的感覺,真是久違了。
魄正鋒搖搖頭,知曉能讓素還真出面借船的人絕非表面看得那般柔弱,便不再勸說。
久違的故土,踏上的一瞬間,君懷袖甚至有些懷念。
大概是心有靈犀,順着碼頭走入死物孩集沒多久,迎面撞上了千玉屑。
“敗犬衣!”她看到熟悉的人影就忘了周遭一切,快步上前,擡掌拍了他手臂一下,佯怒道:“你還記得我呀,我以為你都忘幹淨了!”
千玉屑用玉扇拍了拍被她碰到的地方,仿佛沾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一臉嫌棄:“嗯?是你酖毒袖。真難得你還會回應吾,吾還以為你在森獄樂不思蜀了。”
“是誰非不讓我回怪販妖市,現在才來倒打一耙,敗犬衣你是屬癞蛤蟆的嗎?”
“你這張面容出現在怪販妖市,吾是嫌自己身份暴露得不夠快,還是嫌自己不夠煩心。”
君懷袖這張臉在怪販妖市确實十分有名,過往滴酉樓名牌之一飛瓊玉姬,也是千乘騎義女,因罪囚身。
若和千玉屑一起行動,必會讓人懷疑到他的身份,才一直隐在森獄中,憑靠他身上的傀儡香聯絡。
“你這是嫉妒。”君懷袖撇了撇嘴,“虧我在森獄中一直擔心你。”
“擔心什麼,吾不是無事。”千玉屑神色柔軟了些,卻到底不适這般溫情的對話,輕咳了一聲,側過身子:“你看這是誰?”
君懷袖這才注意到他旁邊還站着一個人,一直沒有打斷他們的對話,熟悉的面容,在面對她時浮起一絲怔忪和懷念。
“久未見了,君懷袖。”他說。
君懷袖一愣,沒想到會在這個地點再遇見義父過往的朋友與上司。
他手上的雙戒,加上千玉屑的态度,看來對方就是傳聞中要奪回妖市政權的深海主宰。
君懷袖走神一瞬,很快反應過來,欠身行禮:“君懷袖見過王。”
“你在做什麼?趕緊起身。”龍戬上前一步扶起她,視線在她面容上滑過,惆怅的說:“世事幾經沉淪,好在你們都還好好回到妖市,若千乘騎能見你們和諧相處的場面,想必十分欣慰。”
哪裡和諧,敗犬衣分明還是和以前一樣,處處不留情,小氣的很。
君懷袖搖搖頭:“義父最大的夢想,是妖市能逢明君。君懷袖很幸運,能見義父夢想達成的一天。”
龍戬想起了逝去已久的友人,心下不免感傷。他終回返妖市,身邊卻不再有重要的友人相伴,好在千乘騎收養的兩個孩子都好好長大,聰慧有成,也算是遺憾中的一點圓滿。
“你許久未歸,不如和吾一道好好看如今妖市。”龍戬還想問問這些年,他們各自的故事,便建議道:“吾想和你們多相處一些時間。”
“君懷袖遵命。”她回答。
“不必拘謹。”龍戬好脾氣的說道:“吾與你義父是至交好友,你與衣輕裘都算吾的後輩,若不棄嫌,可喚吾一聲世伯。”
妖市之王當世伯诶,還有比這個更大的靠山嗎?君懷袖神色一動。
千玉屑看對方表情就知道她心裡打什麼鬼主意,呵斥一聲:“君懷袖。”
注意一下禮節,龍戬怎麼說都是怪販妖市的王。
君懷袖和千玉屑作對久了,立馬戲精上身,柔柔弱弱一遮臉,看向龍戬:“世伯,你看小弟他……”
好兇哦,怎麼可以兇姐姐。
千玉屑聽她又開始了,額頭忍不住蹦起一個十字,顧不上在龍戬面前自持的臣子身份,反駁道:“吾才是你大哥。”
“可是人家比你大一天。”君懷袖咬着唇,聲音細微卻又在話語中隐含一份得意:“歲長為大。”
千玉屑不甘示弱:“義父先收養吾,先者為長,你是吾小妹。”
兩個人就誰是長誰是幼這點在龍戬面前争了起來,誰都說服不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