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千玉屑所說,隐居細雨和風之内,不出門,便不會招惹風波。
往日我可是宅不住,可惜現在不是我能任性的時候。
何況我若是出現,以當前局勢,很有可能會發生和他對立的狀況。
這個情況,他不想看見,我也不想看見。
我改變不了敗犬衣,改變不了他心底的執念。改變不了玄膑,改變不了他對權勢的野心。到頭來,我誰都幫不上,隻能忽視我心底的情感,讓自己變得無情。
所謂情感,說到底,不過将自己的軟肋心甘情願交給對方。
我垂眼撫琴,指法急促,铮鏦數聲,驚破甯靜,俨若滄浪怒濤卷霜雪,劍光寒影動龍湫。
“弦要斷了。”
話落,一根弦崩斷,回卷的絲弦在我食指上留下深深的血痕。
晦氣。
我雙手搭在琴身上,斜眼瞥一旁緩緩出現的黃色身影,沒好氣道:“怎麼,敗犬衣,衣大少爺終于想起了被你關在住處中的無辜女子了嗎?”
千玉屑一把抽走我掌下的琴,觀察一會,取出廢弦,從袖中取出新琴弦,把琴弦纏在琴軸上,再将雁柱安裝回去,一邊試音一邊擰緊。
做完這些事情後,他才把琴重新塞回我手裡:“何必拿琴出氣。”
“你不是更應該關心我的手。”我翹起受傷的食指,塞到他眼下。
千玉屑擡手狠狠拍開我的手背,一點都沒留情,在我白皙的皮膚下留下紅色印子。他無情道:“琴比你值錢。”
“這是你應付的代價。”不就是拿他的私房錢買琴,當森獄國相那麼多年,區區幾百兩應隻是小數字罷了,這都要計較,果然還是小氣。
千玉屑不想說話,朝我翻個白眼回應。
我收回手,晃了一下,傷口自然消失。
一點點小傷,對活到這個地步的我們算不上什麼大問題。
“玄震幾位皇子還在你手上?”他看我手上傷口愈合,冷不防地問了這個問題。
我一頓,接着無所謂點頭:“是。”
千玉屑輕哼了一聲:“吾以為你會将解藥給玄膑。”
這話說的,雖然我不是沒有過這個念頭,可那念頭出現的快,消失的更快。
“我在你心裡就是這麼分不清輕重的人?”就算有過一閃而逝的想法,但我知道,若真的将解藥給玄膑,隻會造成千玉屑的麻煩。
他反應極快:“你不是嗎?”
啧。
我下手狠彈幾下琴,曲不成調,故意折磨他耳朵。
千玉屑果然煩的不行,手上玉扇往琴弦上一按,不讓我繼續我的魔音穿耳行為。我立馬有仇必報捏他手背上的皮,揪出一個小小的結。
鬥嘴了好幾句,最後他以好男不和女鬥的涵養結束了無聊對話。
敗犬衣就是敗犬衣,永遠都别想鬥過我君懷袖。
千玉屑動作暴躁地倒了杯茶,握在手上沒有喝。
我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又在想什麼壞主意,幹脆不理他,望着遠處出神。
忽然,千玉屑開口,語氣有些遲疑:“吾還以為你不會聽吾的話。”
我轉回視線,落在他身上。
千玉屑的樣貌與以前有很大的區别,他以前看起來總是機敏奸詐,帶着狡猾的小孩子氣。而現在的他,較之以往更為沉穩,沒有以前那般嬉鬧笑罵的無畏,好像總有什麼壓在心頭,揮之不去一樣。
連我,都快要忘記以前的自己,是什麼樣的模樣。
隻能從彼此的相處中,找回一點點時光碎片。
“是啊,每次聽你的話都沒什麼好事。”我低下頭,撥弄手中剛續好的弦:“即便如此,我隻剩下你了,不想連你都失去。”
千玉屑沉默一會兒,又說:“你怪吾嗎?”
怪他什麼?
怪當初不該聽他的話和他一起報仇,還是怪當初的自己實力不濟,沒能救下他。
“這種多愁善感的話,不适合你。”我安安靜靜的回。
過去的事情沒什麼好談,現在去想後悔與否也不會有任何的結果,徒增傷心罷了。
千玉屑在我面前一直帶着以往衣輕裘的脾性,而不在我面前時,他才會把屬于自己的鋒芒露出來。
這些時日我故意不聞不問,不去聽外界的事情。
是知道當他真的有不能解決的事情的時候,自然會來細雨和風找我。
一如過去。
“你今天過來,有事嗎?”他把我丢過來那麼久都沒來看一眼,突然出現,反倒是心事重重的樣子,肯定有鬼:“總不會是心血來潮,想找我聊天開解吧?”
他是這樣的人才怪了。
千玉屑側頭看我一眼,狹長的狐狸眼一閉一睜,像是下了什麼決心。
“這是紅冕邊城的路觀圖。”他說着,抛過來一張地圖。
我擡手接個正着,沒急着打開,用一種狐疑的眼神上下掃視他:“不會吧,你要我對你的同事下毒?”
我特地咬重了‘下毒’兩個字。
就算是流于表面的同事情,難道就這麼淺嗎?淺到他都容不下自己戰友的地步。
不怪我猜錯他的想法,畢竟就我擅長毒術這一點,我實在想不到他讓我去紅冕邊城,除了下毒還能作什麼。
千玉屑難得沒和我笑鬧,而是皺緊眉頭,頗有點苦大仇深的意思。許久,他吐出一口長氣,說:“玄膑應在前往紅冕邊城的路上,想要如何行事,随你主意。”
突然聽到被自己刻意遺忘的名字,我手中動作一頓。
我雖然完全不聽聞外界的事情,但我能猜到,以目前的情況來說,他們敵對是必然的結果。
所以我才不願意出現,不願意讓千玉屑為難。
“為什麼給我?”我細細撫摸手上的路觀圖,垂下頭,輕聲細語的問:“你不是不想我摻入其中?”
“禮尚往來。”千玉屑微微垂下眼睫,撥弄手上的玉扇,嗤笑一聲,言辭微諷:“吾不想在以後的數百年,都要對着你這一副被抛棄的怨婦臉。”
喂——
我狠狠一噎,用路觀圖拍了一下他的手。
用行動斥責他的形容詞,什麼叫做怨婦臉,他才是怨婦臉。
“趁吾沒反悔,還不離開?”他冷下音調。
我深深看他一眼,轉身化光離開。
千玉屑擡起手中茶杯,喝下一口冷茶:“在一個地方,扮演另一個人久了,連吾自己都快要忘了原本的自己了。至少你君懷袖,還要做當初的君懷袖。”
2.
深夜的暗潮邊,身影疾奔。
呼嘯的潮浪撞破沉寂石岩,驚散岸邊栖息的飛鳥。大批飛鳥噘聲鳴叫,撲翅斜飛,烏黑一片的河岸瞬間湧滿起伏的鳥影。
剛踏入紅冕邊城的地界,便引起駐守的兵士注意,頓時殺聲四起。
千玉屑你竟然都沒事先引開這些雜兵嗎!你這家夥,到這個地步都不願意洩漏自己搞事者的身份,我記住你了!
毒霧四散,我掠過一地受幻香迷惑的士兵,急急跑向另一處戰聲傳來的位置。
叮咛的鈴铛聲,象征越發激烈的戰事。
一聲聲,一道道,催促着腳下步伐更快。
熟悉的海潮聲,仿佛回到了當年。當年的我來不及救下衣輕裘,眼睜睜看他消失在夢境深處,如今的我,不能再重演一次當年的遺憾。
等我,一定要等我。
不清楚是怎麼樣的心态,不知道為何還要為決意劃清界限的人感到心焦。
随着鈴铛聲停止,我終于到達終點。隻見一個全身充滿殺戾氣息的紅色身影站在半跪的玄膑旁邊,利指向下一劃——
纏繞毒霧的掌氣,挾着不祥的深紅霧光轟然襲向紅衣人。在場的鬼方赤命與氐首赨夢反應極快,紛紛轉身接下這道突然襲來的招數,招數相接,一時轟隆巨響,氣流爆裂,引起一陣塵土飛揚。
我落在玄膑身旁,掌心開阖,輕輕一呼,向場中吹出毒氣。
至毒之藥,所經之處,觸之必死。連天空飛行的烏鴉都不能避免,紛紛墜落在地,屍身浮起無數氣泡。
“想要解藥,便前去尋閻王一問吧。”丢下離間雙方關系的一句話,我轉身抱住玄膑,頓時化光消失在紅冕邊城。
我用的正是當時閻王下在玄膑和玄同身上的毒藥,這也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至于三首雲蛟不見,素還真失智,閻王要去哪裡取解藥,就是他自己的問題了。
千玉屑和若葉凝雨在細雨和風内,我回不去。可玄膑的九卦天梯澗已被閻王知曉,同樣不安全。
唯一可作的選擇,隻有玄同了。
可是玄同住在哪裡?我完全不知曉。
我停下腳步,開始思考要往哪裡走。
“朝南方走。”玄膑靠在我耳邊,虛弱的說。
猜中了我的心思麼?
我點點頭,轉身往南方楓樹林跑去。
怕有追兵前來,我一路跑的極快,耽擱了不少時間,才找到玄同的住處,他正好在桌上休息,聽到腳步聲擡起頭。
“你是……”玄同看到我略有些意外,在看到我身後的玄膑時,神色驚惶站起身:“大哥!”
“扶住。”
玄同接走玄膑,我繞到他身後,掌抵住他的背心,施功為他療傷。
一炷香過後,玄膑側頭吐出一口黑血。
玄同這才有時間問情況:“這是怎麼一回事?大哥怎會受傷歸來?”
“問他吧。”我也不清楚情況,千玉屑沒說。我隻是靠着他的路觀圖才到紅冕邊城,一到場就看到那種局面,實在沒時間分心問太多:“我去煮藥。”
一時沖動救下玄膑,實則根本沒去想之後的事情,便借着煮藥的理由避開相處。
玄膑傷勢十分重,不單隻是方才戰鬥中留下的傷痕,我還在他體内察覺到了千玉屑留下的餘勁,加上他剛才不小心吸入的毒氣。沒有當場身亡,都算他根基深厚。
我冷着一張臉,将藥材丢下泥煲裡,想着自己到底欠他們什麼。
真想丢下這一切遠走高飛,再也不理他們之間的恩怨。
不知曉那兩兄弟在亭中說了什麼,等我煮好藥材出來,正好撞見玄同。
“你……”玄同張了張唇,似乎不知道要怎麼和我相處,很久才憋出一句話:“多謝。”
看得出他很不習慣處理這些複雜的感情關系,尤其是對着他兄長曾經的绯聞對象,這奇怪的别扭都要溢滿他周身。
我把藥放在他手裡,對他點點頭,轉身就要走。
玄同察覺我的方向不對,上前攔住我的去向,問:“你不去見大哥?”
“我又不是大夫。”我扭頭瞥他一眼,用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帶開話題:“你該去找非非想。”
“吾不是這個意思。”玄同雖然不擅長處理人際關系,可不代表他不不擅長與人談話:“吾是問,你不見大哥嗎?”
見和不見有什麼區别。
“不見。”我簡略的說。
聽聞我的回答,玄同望向我:“那你為什麼要救他。”
“不想救也救了,現在問理由有什麼意義。”我側過身子,手指慢慢收緊,指甲刺入掌心軟肉之中,“你該知曉我和千玉屑的關系,我從來不是你們的朋友。現在,該讓開了。”
“明明在意,為何要假裝不在意。”玄同低眸看我曲起的指節,說:“還是說,你害怕見大哥。”
“隻是覺得沒意義。”我毫不相讓,抿了抿嘴唇道:“見了同樣改不了我與他的立場。與其糾結在此,不如一開始就劃清界限,以後相見,都不必對對方留情。”
風吹過樹梢,一片楓葉飄落在對立的人中間。
忽而,一陣輕咳聲響起,不知在後面聽了多久的玄膑終于出聲:“如果你真的決意對吾無情,更不該救吾。”
玄同看向楓樹旁站着的人影,“大哥。”
話題中的人既然出現,他就沒有留在這裡的理由。
玄同将手中的藥碗放在桌上,“吾去找非非想。”
說完轉身離開。
我想歎氣,剛才和玄同廢什麼話呢,幹脆跑了不就得了,他還能端着藥碗跑來攔我不成。
真是……一步錯,步步錯。
沉默了一會,等他走到我身邊,我才終于整斂好思緒,面上帶着微微笑意,“那大太子要我送你回紅冕邊城嗎?”
我說話刻意彎着笑眼,像是在說什麼輕快的笑話,和方才面對玄同時是截然不同的表情。這幅遊刃有餘的模樣,落在玄膑的眼中,便是僞裝情緒的證明。
玄膑挑起眉,同樣露出笑意,語氣卻沒什麼歡欣的意味,反而顯得咄咄逼人:“大費周章将吾救出,你想說的隻有這個?”
我笑了一聲,反問他:“你我之間,還有什麼可以說的。”
真相揭破,我和他早就沒有談情的餘地。
“吾活着,絕不會放過千玉屑。”他話語中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如陳訴事實。
我聞言收起唇邊的笑意,平靜的看着他,語氣無波無瀾:“那今後再見,你我就是敵人。”
本就該是這樣。
我和玄膑之間從來無關風月,從算計中出現的意外,與情愛無關。
或許,我隻是多多少少被愧疚影響了心神。
這份愧疚,該到此為止了。我對自己說。
如果再任由這樣的情緒發展下去,勢必會影響到衣輕裘的行動。在唯一的親人,有着同生共死的過去的人而言,沒有人的重量能超過衣輕裘。
玄膑雙目輕擡,好像不想聽我提起橫隔在我與他中間的人,語氣淡然中帶着一絲嘲諷:“你在暗示吾該對你下手嗎?”
我知道他内心中多少含着難以表達的憤怒,再一次期待,再一次失望,再一次見到我,而回想起的種種。對向來高傲的他來說,這重新掀起的傷疤,一道道深刻的烙印,都在無言告訴他,他從不是别人第一選擇。
縱使理解,我卻無可奈何。
怪隻能怪命運弄人,怪他不該選擇我。
墜落的楓葉紛紛揚揚,無聲落下。如同人世間的聚散離合,無常而哀婉。
代表秋末的深紅,正契合離别之意啊。
心頭湧起一陣酸澀,我閉上眼,在心底輕輕歎息一聲。
“請好好養傷吧。”端起旁邊微涼的藥碗,遞到他面前,:“雖君懷袖過去不一定是你的對手,但如今可不好說。”
他凝望着我,忽然間,他擡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力道極大,讓我端着藥碗的手動彈不得,褐色的藥水溢出些許,順着指尖滑落,滴在泥地上,出現一個小小的破碎痕迹。
“君懷袖。”他壓下了身體,下颌繃得緊緊的,握住我手腕的力道不自覺收緊,手背如弓,青筋暴起:“吾在你心裡,就這般不如千玉屑,你甯願為他與吾為敵。”
數日以來,一直萦繞于心的怒意沖上頂峰。
他向來是個果決的人,為了在政争中取勝,他可以坐視兄弟們死在原無鄉手下,可以毫不猶豫的犧牲黑後,就算是面對恨之入骨的閻王,也能夠做出暫時隐忍的決斷。更知道情字加諸于自身的痛苦,進而做到絕情。
分明知曉不該讓情感駕與理智之上,卻在面對眼前人的時候,不止一次的猶豫。
為什麼。
為什麼若即若離,偏又在他下定決心的時候,一而再而三地出現在他身邊。
讓他既不想沉溺于自己無法掌控的、不屬于自己的人,又無法徹底狠心去切斷這段關系。
“大太子啊……”我歎了一口氣,不顧手上的藥碗,上前一步吻了吻他的唇角,輕聲說:“在大太子的心裡,懷袖和森獄權勢,哪個更重要呢?”
玄膑頓了一下,大概沒想到在情勢劍拔弩張的時候,我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可是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單手扶住我的後腦,傾下身來想吻住我的唇。
我輕巧一個轉身,從他懷裡退了出來,笑着看他:“你看,你也無法回答,不是嗎?”
選擇并沒有意義,因為這無法成對等關系。
他有他的執着,我有我的立場。
我和他就像是湖上的兩艘小船,在不經意間相逢,然後錯身遠去。
玄膑最終什麼也沒說,緩緩松開了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