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本來打算逃跑。
萬萬沒想到會由逃跑變私奔。
轉眼間,我與玄膑落在了一處沖天瀑布前。方落地,他便踉跄了一下,捂着胸口低咳嗽數聲。
“大太子!”我見狀連忙扶住他,擡手在他後背順了順:“你受傷了?”
我明知故問。
“無事。”玄膑拍拍我的手背,待我略微松手後,轉身将我攏入懷中,手指細細撫過我含淚的眼角,拭去一點晶瑩:“吾休息一下便好。這是吾在苦境暫時的居處——九卦天梯澗,要你在此委屈幾日了。”
委屈指的什麼?如果說是武林中人隻要有塊地就滿足,幕天席地也無妨這點的話,那确實委屈。
至少建個草廬吧,這不是明擺着要住山洞?
心中腹诽,面上仍是搖頭,“懷袖颠沛流離慣了,一點都不覺得委屈,何況大太子還在此。”
我抓住他的袖子,向來在他面前展現的溫柔換作深深的擔憂,聲音低下去,問了一個早就知道答案的問題:“大太子真的無事嗎?莫要欺騙懷袖,為何大太子會忽然帶我來此,還受了傷?”
“發生了一些事情。”玄膑并沒有對我說的太清楚,隻說了閻王吞食了天羅子後,又欲吞食其餘親子,使自己達到力量的巅峰。
半真半假的言語,依舊在我面前塑造父子相殘,是他最不願意面對的假象。
如今父子敵對局面已定,閻王狼子野心,必不會容他與剩下的太子玄同,故他決定假死先避其鋒芒,待事後再謀算來日。
“葬天關中,吾唯獨放心不下你。”玄膑慢慢摸着我的頭發,好像我是無法離開金籠飛翔天際的雀鳥般,手指小心溫柔的落在我後背,微微收緊力道,“若無吾,你要如何脫離死關。”
我輕輕地歎息了一聲,他的話說的太動聽,我竟有些願意信以為真的念想。
仿佛在他心中,我已經有了超越其他的地位。
“正是如此,大太子更不該帶我離開。”我把頭靠在他肩頭,語氣帶着輕微自責和不安:“如大太子所說,若無人相幫,懷袖必定無法離開葬天關,也有這樣,閻王才會相信你當真已死的事實。”
玄膑陷入沉默,顯然事先就考慮過是否要回頭帶我離開的事情。
我借着擁抱的遮掩,眼神溢出些許茫然,喃喃道:“懷袖不過是再平凡不過的女子,對大太子的霸業沒有任何幫助,你怎能為我功虧一篑?”
寶貴的真心話啊,玄膑,你為何偏偏選了最不可行的一步?
玄膑聽着,平靜的眼底,一瞬間露出了恍惚的神色。
異樣的情緒出現的太快,連他都沒想到,在複生之刻,會想起從朦胧細雨中撐傘緩緩而來的身影。烏發臂纖,白色袖角蹁跹輾轉,像一株纖弱的,在風中搖曳的花。
他的手掌再次收緊,擁緊的力道幾乎近乎禁锢,要透過我的身軀按在自己的胸口,問:“如果吾不去,你會等吾嗎?”
你會在那裡等待一個可能永遠不會回來的身影嗎?
若我真的是君懷袖,是那個漂浮在天地間,隻能為他而生的君懷袖。
我或許會。
可我不是,我是生于怪販妖市,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才短暫停留在他身邊的君懷袖。
——是将他人當做袖中折扇,在需要的時候“出入懷袖”,不需要的時候便“棄捐箧笥”的君懷袖。
我要不起任何人的真心。
“我……”謊言與真實,在此時此景,對失去了一切的玄膑來說都十分殘忍。向來不會對任何人有愧疚的我,竟在這一刻無法自由對他說出答案。君懷袖啊君懷袖,你真是……
“君懷袖會等大太子。”他以為的,僞裝成舞女接近森獄的君懷袖,說要為他而生的君懷袖。
——會等他。
“這就夠了。”
将人緊緊抱在懷中的瞬間,溫暖的軀體,仿佛足以撫平心底一直隐隐作痛的傷痕,讓漂浮不定的心逐漸安穩。
諾大的天地間,無數人群擦肩而過,卻總有一個人在他回首就能觸到的地方,等着他一個人。
不是為了森獄大太子的身份,沒有任何權謀與算計,隻是簡簡單單的等他玄膑。
寒冷和寂寞都被一個簡單的擁抱隔絕在外,他側過頭,貪戀地吻着我的發頂。
“以後喚吾玄膑即可,不必喚大太子。”
從不曾想過,原來愧疚二字,會讓一個人的心變得這般的沉重。
我沒有應他這句話,輕輕推開他,擡頭道:“你還有傷勢在身,不要為了懷袖耽擱。”
“嗯。”他想起這件事,點點頭坐下,準備調息療愈傷體。
我從袖中取出傷藥,遞給他:“這是懷袖學着書中做的傷藥。”
這傷藥當然是真的,不過不是我根據書中學的,而是我以前就會備在身上的傷藥,對内傷極其有效。
雖然我的醫術不比毒術出衆,可既然現下還不能對他暴露身份,便隻能用藥幫他了。
他神色看起來有些詫異,卻沒有拒絕我,思考了一會,把藥服下。
“你或許很适合學此。”他笑着贊我。
那是自然,否則當時就不會學。
我将手藏在袖中,緩緩捏緊,沒有解釋太多:“我去撿些幹柴生火。”
玄膑微愣,過了一會才想起我并不似他一般有功體護身,動作一頓,問:“你感到冷?”
我搖搖頭:“隻是想找些事做。”
謊言一旦生成,便要用千千萬萬個謊言完善。
就如同我明明不是什麼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卻依舊要讓他分心照顧一般。
至少等他功體傷複再談其他事情,現在怎麼說都不适宜,我也不能真的把他一個人放在這裡。
撿了些幹柴,我在離玄膑有一些距離的地方支起柴堆,用石頭隔着周圍擺出一圈防風的圈,才用火折子點燃。赤紅色火焰驅除瀑布帶來的寒氣,我往火堆裡丢下一顆香丸,淡灰色的霧氣随着火色躍動四散開來。
不是什麼奇怪的毒藥,不過是另一種對傷體很好的藥丸。
玄膑坐在不遠處調息,聞得香氣後,蒼白的面色舒緩些許。
我望着火堆出神,偶爾在火光漸弱的時候丢下一兩枝幹柴,用木棒撥弄着保持火光不滅。
忽然,一席披風落在我肩上,沉重的麝香味蔓延周身。
“風寒,小心着涼。”玄膑不知什麼時候起了身,站在我身邊。
我摸着肩上的披風,一用力,從肩頭扯了下來,墊腳蓋在他肩膀上:“你比我更需要。”
他長眉淺蹙,平滑的額間因此出現小小皺褶,他張唇正欲說什麼,我低頭靠在他懷中,打斷了他:“大太子接下來準備做什麼?”
“喚吾玄膑。”玄膑攬着我坐下,讓我靠在他胸口,接過我手上的木棒撥弄柴火:“接下來的事情你不用擔心,吾已有了方向。”
多半是去找千玉屑的麻煩。
頭痛啊,不知道千玉屑到底有沒有把他身邊的小童安置好。
思及此,我緩而慢的将手搭在他臂間,“以退為進,或許會有好的效果。”
我試探着勸說。
要知道千玉屑絕對不算什麼好脾氣的人,威脅他隻會讓他生起更重的報複心。
“吾知曉。”
看他神色,就知道沒把我的勸慰當一回事,畢竟他和千玉屑的合作不過是以利為首,而利益的合作,本就代表和對方無一絲信任。
倒是把我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我有預感,這種場面在未來,想必隻是一個開始。
*
我被玄膑留在九卦天梯澗等候消息,他走之前在這裡設了陣法保護我的安全,同時也隔絕了我對外消息的傳遞。
真麻煩,若是強闖出去,會引起玄膑的懷疑。
我望着參天的瀑布,靜待接下來的發展。
2.
和我猜測的相差無幾,玄膑還是抓若葉汝嬰來威脅千玉屑合作。
我捂着頭,覺得頭劇痛無比。
完了,就千玉屑那個脾氣,不在暗處給他使絆子才怪。
偏偏我現在被困在這裡,根本無法外出。
另一方。
玄膑采取千玉屑建議,前往會見玄同。一番談話過後,他視線轉向玄同身後的非非想。
非非想了然,将早已準備好的解藥遞給他:“這是吾研究出的解藥,可解黑後之毒。”
玄同聞言,上前關切:“大哥你中毒了?”
“非是吾。”玄膑收下解藥,沉思片刻,不動聲色地抛出了更能讓玄同信任他的話語:“是懷袖。”
“懷袖?”玄同許久不回森獄,對森獄的消息知曉的并不多,對這個陌生的名字更無印象。隻是以己推人,能讓大哥不惜動用太子印也要救助的人,想必一定很重要。
“說來話長。”玄膑沉默一會兒,又說:“當初黑後為了在吾身邊安插視線,對君懷袖下了劇毒。正是因此,有許多事,吾明知不可,但為了懷袖,吾不得不妥協。”
玄同雖然對其中消息不清楚,卻非是懵懂之人,玄膑說起那名君懷袖時,眼底的柔軟決計騙不了人。世事如潮浪翻覆,難得聽聞喜事,他真心為自己的大哥感到高興,輕笑一聲,開起玩笑:“哦?能讓大哥這般重視,吾當真好奇是何人。”
玄膑同樣露出笑容,這下兩個人當真有了一絲兄弟之間才會有的親密,搖搖頭道:“一個平凡的苦境女子,若未來有機會,吾會向你介紹她。”
“好。”
兩人約定十五天後在楓葉林一會,玄同為他引見素還真。
玄膑看着手中的解藥,“嗯,目的已成,回轉九卦天梯澗。”
3.
玄膑回來交我解藥,說不到兩句話又匆匆離開,我追之不及,再次被困在陣中。
都是什麼事!
若眼前有張桌子,我必定将桌子掀了不成。
這是上天懲罰我裝作柔弱女子的報應嗎?我要是強行出陣,不就明而昭之告訴玄膑,我的身份有問題。
*
利用君懷袖拉得了玄同這個助力,玄膑與他一探深邃古河。
與此同時,千玉屑竟然摸到了九卦天梯澗這個地方。
他站在陣外,看我氣悶的臉,居然笑出了聲:“吾的外号或許很适合現下的你。”
“閉嘴,敗犬衣。”我沒好氣地斥了他一聲,這還算什麼同盟,哪有看到同盟落水不思救,并追着落水者下石的人:“你怎麼來了這裡?”
“你說呢?”千玉屑自然是讓凝雨跟蹤玄膑,才知曉自己從小就不對付的死對頭居然還在跟玄膑身邊,沒有趁機逃離。他收起了笑臉,凝重看我一眼:“玩那麼久,你該收心了。還是說……你已經動心了,酖毒袖。”
“動心兩個字從你嘴裡說出來真是無比諷刺。”我心下一跳,極力維持着若無其事的表情和态度,輕描淡寫道:“我知曉你的性格,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
千玉屑微微一頓,手上玉尺在掌心敲了敲,忽然動手毀去九卦天梯澗的陣法,走到我面前:“跟吾回醉天涯。”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我雙手環臂,一副拒不配合的神情:“就算要回,我也是回自己的細雨和風。”
“有區别嗎?”千玉屑語氣淡淡,擡步走到我身後,回首望我,聲音裡透着思慮:“酖毒袖,吾與玄膑注定非是同路人,如何抉擇立場,無須吾提醒你。此時若再遲疑不止,于你于吾,都無好處,别到時候害你自己深陷泥沼。”
“話說的直白,依舊掩蓋不了你話中幾分算計的冷硬感。”
我知道他出面提醒我,是不打算讓我參入當前局勢之中,可現在諸事生變,已經不是我想抽身就能輕易抽身的地步。
以我和千玉屑的關系,注定我們很難用單純的言語向對方隐瞞自身想法。
我連連擺手,輕歎一聲,說:“放心吧,我對玄膑隻是愧疚。”
聽到我的回答,千玉屑手中玉扇抵在唇間低笑起來。沉沉的笑聲持續了好一陣,他才緩聲開口,語氣略有嘲諷:“你什麼時候變得這般優柔寡斷。”
“誰讓我又遇見你這隻敗犬衣。”我低聲回答,說起這件事,不免心生一絲感慨和歎息:“自聽聞你當年之死,至今已幾多寒暑。你能從怪販妖市之人爬到森獄國相這個位置,其中困難與艱辛,就算你不願意說,我也并非不能明白。所以,你無須擔心你我立場問題,當選擇擺在面前的時候,我不曾背叛過你。”
“你的溫情倒讓吾無話可說了。”千玉屑氣息一滞,他左手五指緩緩收束,握緊了手中冰冷堅硬的玉扇:“但吾不會為了你,改變自己既有的步調。”
何必醜話說在前頭,敗犬衣的性格,我難道還不了解嗎?
“我知曉。”我點點頭道。
話已說完,我和他都不會是在這個時候叙舊的性格,千玉屑低聲喚了一聲,“凝雨。”
淡紫色的身影悄無聲息出現在我們身後。
“送她回細雨和風。”
我聞言有些不悅,擡腳輕輕踢了一下他的小腿:“有必要防備我到這個地步嗎?”
“吾是為防事生變。”千玉屑不躲不避,斜起長眉瞥了我一眼,“局勢多變,吾無法分心顧忌太多。”
真煩。
又不想讓我出手幫忙,又不讓我牽涉其中。
敗犬衣這個脾氣,過了數甲子還是這麼難搞。
“知道了知道了,随便你。”我揮手在石上留下一封信,轉身和凝雨離開。
千玉屑和我們同路了一段,到了某個轉角,和我分路而走。
道别的話都不說一句,無情無義的男人。
“你怎麼受得了千玉屑這個性格?”我對若葉凝雨吐槽。
若葉凝雨和千玉屑認識的時間不短,卻不曾見過他對旁人有這種熟稔且毫無顧忌的說話方式,可對方身出苦境,雙方應無交集:“國相對你的态度與衆不同,你們之前就認識?”
“……收起你的猜測,我和他不是你想象的那種關系。”是說千玉屑這種脾氣,真有誰喜歡他,我敬對方是個勇士,“算了,等你有機會自己問千玉屑吧。”
若葉凝雨沉默。
路途中,我聽聞遠處有打鬥聲傳來。
若葉凝雨伸手将我攔在身後,藏身織密樹林中觀察戰鬥,“是閻王的人馬。”
閻王?他的士兵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我探頭從他肩頭的縫隙往外望,數十兵士圍繞着一個黑發女子,從情勢上判斷,以少敵衆,女子已然落了下風。
和我沒什麼關系,等他們打完再出去好了。
在我思考着的時候,和閻王有着血海深仇的若葉凝雨丢下一句‘在這裡等他’就沖了出去。
喂!喂——
就這麼丢下我好嗎?
我莫名其妙,無奈隻好繼續藏在樹林中,等戰鬥分出結果。
與此同時,一道紅色銳光沖入亂局,解了黑發女子危機。
那女子順着紅光的位置望過去,神色驚詫,一句話不說,轉身就離開。
剩下的人馬很快在若葉凝雨的劍下逐一身亡,他甩掉劍上血珠,淩厲視線,對上林中另一邊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