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撐着傘的紅發劍客神色端凝,無聲散發出殺氣。
對峙中,一串腳步聲匆匆前來,詫異的聲音自我身後響起:“嗯?是你君懷袖。”
這個聲音,是非非想。
我轉回視線,果然看到非非想跟在一個陌生的獨臂男子身後。他的視線掃過我,又落在空地的若葉凝雨身上,眼神有一絲不安:“你怎會和國相的人在一起。”
哦豁,在最意外的時候掉了最不該掉的馬甲。
世事真是無常到我不知該如何吐槽。
若葉凝雨聞言橫劍,殺意一觸即發。
我擡手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想了一會,避過他的問話:“說來話長,非非想大人怎會在此?”
非非想撓撓頭,顧忌到我明面上玄膑寵姬的身份,他沒想太多:“是玄同太子叫我來此。”
玄同太子?就是森獄四名皇子中另一個存活者。
“你是尋玄膑大太子而來?”非非想繼續問道。
玄膑居然也在這裡?
本來想趁機逃離他身邊,沒想到自己兜兜轉轉竟然又來到了他身旁。
這該死的緣分真是讓人逃不了。
是說竟能請動非非想,難道是他受傷了?
我和非非想的互動,打消一旁獨臂男人懷疑,他讓我跟他一行。
這麼信得過我真的好嗎?我可不是簡單的人物,現在苦境裡的人都是這般天真的性格?
左右放不下在意,我揮手讓若葉凝雨藏在暗中,和那名叫做山龍隐秀的男人一起去前方的敲竹山居。
推開茅廬,我看到躺在床上的玄膑,與一旁正在打坐調息的紅發男人。
……這個長相,和方才的劍客相差無幾,這是怎麼一回事?
“非非想大人和……”紅發男子的視線落在我身上。
非非想轉過身,向他介紹我的身份:“這是大太子的……呃,總之是大太子的人,你可以叫她君懷袖。”
他說到一半不知道怎麼形容我和玄膑的關系,幹脆含糊帶過。倒是聽聞了我名姓的玄同,眼神露出一絲恍然,細細地打量着我:“原來是你。”
非非想簡單介紹完,上前給兩位太子把脈。
這下不好脫掉我是玄膑女人的馬甲,我朝他淺淺點頭,走到玄膑身邊,伸手拂開黏在他臉上的碎發。
受傷不輕,身上的毒更是麻煩。
不知道又是掉進了什麼麻煩之中。我分明是想離開你的呀,為什麼你又出現在我眼前,是過往撒下的謊言不允許我逃避,非要将最殘酷的事實讓你知曉嗎?
那邊的非非想探出脈象,說這是閻王的獨門毒藥,他解不開。可是他能讓兩位太子陷入假死狀态,以獲得兩倍的存活時間,趁此尋找素還真與神思,得到解毒之方。
倒不用那麼麻煩。
我向下握住玄膑的手,冰冷的幾無體溫,歎道:“讓我來吧。”
“你?”非非想疑惑,我在森獄中幾乎沒有什麼存在感,唯一可知的就是我是大太子的寵姬,身受大太子寵愛:“你能做什麼?”
“如果信得過我,就不必多言。”我低下身子,小心扶起玄膑,他紫色的長發滑落在我臂間,我擡眼凝視他熟悉的容顔:“到底算是我欠他,這債總該還。”
我話說得太暧昧,身後禦醫在原地轉了一圈,突然一拍腦門,“君懷袖,你不會是想做傻事吧?”
說着,他趕緊上前拉住我的衣袖。
想什麼呢?我是那種無私奉獻的人嗎?
玄同被他誤導,出聲勸說:“事未到極端,吾相信大哥吉人有天相。”
我:……
“你們想太多了,我隻是打算救人。”
真是,我平日裡塑造的形象是有多好,才讓他們這麼誤會。而且玄膑重得要死,被非非想這麼一拉,他整個人向前靠在我懷中,我快扶不住了,我不得不把手穿過他的腰間,穩住身形:“松手,我保證不會有事。”
玄同不愧是森獄太子之一,看到這種場面居然沒笑場,反而幫我一起扶住了玄膑的身體。
“你要如何做?”玄同問。
——他記得大哥曾經說過,君懷袖乃苦境一名平凡的女子,方才短暫照眼,确實看不出對方能為。
“……總之,我不會有事,大太子也不會有事。”我深深感到心累,不想和他們解釋太多。
好在我在他們之中還有點信用,非非想終于放手讓我施為。
我讓玄膑背對着我,探手抵在他背心,将他體内毒素盡吸入自己身上。
治完一個換一個,期間他們很緊張的注意我的情況,在發現我确實沒什麼異樣之後,非非想的眼睛亮起巨大的光芒,繞着我轉了一圈,試圖研究我。
我推開他,扶着玄膑躺下,說:“毒素清除,但是身上因毒造成的傷害一時無法治愈,還需要時間療養,我出去收集藥材。”
玄同不知道怎麼和我相處,顯得有些生疏,聞言點頭說:“有勞你。”
我點點頭,轉身離開房間。
非非想跟在身後,好奇問:“你這種體質,吾還是第一次見,當真無事?”
我修毒術都不知道多少年了,平日吃毒當吃補,怎麼可能有事。
唉,倒是更擔心敗犬衣那邊的情況,他要是知道我又回到玄膑身邊,估計會氣死。
“有空擔心我,不如把心思放到兩位太子身上。”我治好他們之後就打算回細雨和風躲避戰事,千玉屑沒來找我之前,我都不打算出現了,“他們的傷勢沉重,還需你這位禦醫照料。”
“好好好,吾不問了。”心知知道的越多危險越多,非非想按下自己的好奇,回去觀察兩位太子的狀況。
我站在原地歎了一口氣,仰頭看天。暗藍色夜空一望無垠,垂月藏于繁密樹枝後,霜色隐約。
比起這個,我還沒想好怎麼對玄膑解釋啊,真是……
世事弄人。
*
玄膑傷勢比玄同嚴重太多,玄同已經可以自由活動,而他依舊昏迷不醒。
這樣也好,我還有時間和他呆在一起,等他醒來之後,便是我們分道揚镳之時。
玄同似乎還是擔憂我的情況,請山龍隐秀去尋找神思,問清楚毒藥的解方。
我暫時留在敲竹山居,每日煮藥照料玄膑。
是夜。
我端來藥物進入房間,裡面除了玄膑外空無一人,沒人想在這裡當大燈泡,統統都避在房外看月亮。
扶起玄膑的身體,讓他向後靠在床頭。我吹冷藥物,一勺勺喂入他唇内,細心用袖子擦掉溢出的褐色藥水,直到碗中見底,才将碗放置一旁,擡手摩挲他的眉目。
“要昏迷到何時呢?”我低下身子,靠在他懷中,輕輕蹭了蹭:“待知曉真相後,你一定會恨我吧。”
胸腔的心跳聲平穩且有力,我以前經常這樣靠在他懷中,心裡除了欺騙沒有其他的想法。未曾想到真相揭破的時候,居然是在這個局面,向來自诩無情的我,會對他生了愧疚,而不忍。
“我口口聲聲說會陪在你的身邊,會等你歸來,其實都是一道道不曾付出真心的謊言,隻是為了利用你的地位來達成自己目的。我和以往那些在你身邊虛與委蛇的人并無不同,從始至今,你與我,都不是同一條道路上的人。”
雖然在我心底,覺得這樣的行為與現在的我并不符合,但我還是沉默着握住了他的手,輕輕放在自己臉上。
一縷發絲,順着肩頭落在他手背上,微微的涼意,使得昏迷中的人動了動手指。
我卻恍若未覺。
“明明一開始便未放入真心……如今說這些,好似都像推脫。” 說到這裡,我的聲音稍稍一噎。
推脫嗎?
其實,我并不想抹去君懷袖在他心中的印象,本打算趁機離開,讓他失去得知真相的機會,讓他回想起過往時,會覺得這是一段值得懷念的回憶。
很可惜,我的願望,注定無法實現。
“若我真是那個舞姬君懷袖,是屬于你玄膑的君懷袖……”接下來的話沒能說出口,我擡首在他唇間落下一吻,低低道:“那不過是鏡花水月般的空想,再會了,我的大太子。”
說完,我起身準備離開。
千玉屑推門而入,視線掃過我的眼角,微微一頓。
抱歉啊,讓你失望了,我可不是會輕易流淚的人。
“你還要在這裡呆多久?”千玉屑蹙起好看的眉,手上玉扇敲了敲,眸光緊緊地盯着我:“等玄膑醒來,你以為你能安然而退嗎?”
真打算讓我安然而退,就不要在這個時候說這種話了吧。
“正準備離開。倒是你,打算怎麼向大太子解釋這件事?”我垂下眼睛,讓他看不出我眼底情緒。
和千玉屑打的交道多了,自然知道他不會打無準備的仗。況且,以玄膑當時的情況,找我幫忙是最快的解決事情的方式,畢竟若論毒術,我算當世佼佼者之一。
而我一旦動手幫忙,代表我的身份無法繼續隐瞞下去。
“事實當前,再多解釋都是無用。”此間除我與他還有昏迷的玄膑以外,并無他人,千玉屑也懶得在我面前裝出溫文爾雅的樣子,稍稍側首,語氣平靜的說:“吾與他不過為利合作,此事彼此心知肚明,尚不到破局之時。”
真是無情的答案,言下之意,他不想管我這些爛攤子。
我一點都不意外他會是這樣的反應,畢竟他早就警告過我要盡快脫身。可這并不妨礙我把心裡小小的不爽,借機遷怒到他身上:“你還是和以前一樣讨厭。”
“彼此彼此。”千玉屑讓開身子,做了個請的動作,示意我要走快走。
我快步走到他面前,擦肩而過的時候,我還是歎了一口氣。
“若要尋我,我就東方二百裡處的細雨和風。”
說完,我加快腳步離開。
4.
細雨和風。
山抹微雲,香散绮羅,風動碧草映石階,月移花影上閑庭。
庭中熏香蘊繞,一盞茶,一把琴,一道安靜在輕紗垂簾後撫琴的人影。
“候館燈昏雨送涼,小樓人靜月侵床。多情卻被無情惱,今夜還如昨夜長。”
忽而,靜谧氣氛突變,一道紫色身影踏碎甯靜月色,步伐沉重,周身氣勢挾着幾乎教人窒息的内力,激蕩開四周垂落的紗簾,露出簾後撫琴的我。
短暫交會一眼,他視線轉向我身後握劍出現的若葉凝雨,輕輕挑眉,唇角浮起一絲很淡的、帶着嘲弄的笑容。
“連若葉家的人都放在你身邊。”面上表情似笑非笑,眼底卻一點都不平靜,“千玉屑對你的重視程度,更超過若葉家那名小童。”
要不是我站在他敵對面,我簡直要為他的反應拍掌叫好。
一舉離間若葉凝雨和千玉屑的關系,順便引導凝雨的思緒,借以懷疑我的出身。
從現實角度出發,這個時候他和千玉屑還維持表面合作,對我動手,于他沒有一點好處。可是讓若葉凝雨懷疑千玉屑,正好能趁機調查千玉屑的底細。
我揮揮手,讓若葉凝雨下去。
懷疑也沒辦法,千玉屑選擇把他放在我身邊,大概已經想好要如何解釋這件事。
“來者是客,讓懷袖為你倒一杯茶吧。”我起身落座在他前面的茶座上,提起茶壺斟滿瓷杯,推到他面前,“大太子遠道而來,應不是想問我和千玉屑的關系那麼簡單,那麼你想從我這裡知道什麼?”
他的視線從我的眼睛落在纖細白皙的手指上,似走神了一瞬,很快又恢複了冷淡的表情:“你也是紅冕邊城的人?”
紅冕邊城?
我露出茫然的神色,搖搖頭:“那是什麼地方?”
玄膑頓了頓,試探的說起紅冕邊城的信息,話中一點點仔細觀察我的反應,發現我确實對這個名字十分陌生。
——這怎麼回事?
“那你來森獄,有何目的?”他繼續問。
其實什麼目的都沒有,一開始就單純的是找點事做,打發時間罷了。
不過這不是玄膑想聽到的答案,也不是我打算說出口的事情。
“事到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我望向他深金色的眸子,保持着慣有的溫柔與平靜,輕聲答道:“改變不了懷袖功成身退的事實。”
玄膑凝望着我,半晌,突然低低地、短促地笑了一聲。
“是啊,事到如今,談起此事早無必要。”他說完,突然伸手握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竟然在我纖細的手腕上勒出了一道紅痕,“但吾最恨謊言。君懷袖,吾給你兩個選擇,一是為吾所用,二是……”
他話沒說完,我搖頭打斷,語聲輕輕軟軟,卻很堅決:“我不可能為你所用。”
玄膑面容上沒有絲毫意外之色,似乎在話說出口之前,就已經知曉了我的答案。
“你不怕吾殺了你嗎?”他輕忽地問。
“何必這般劍拔嚣張。”我笑了起來,目光中有了然,“大太子心知肚明不是嗎?如今情勢,除了千玉屑,你可還有任何後援?就算你想殺我,也不會是現在。”
飄忽的垂簾在風中微動,淺淡陰影來回擦過相握的手掌。
他體溫很高,握在我手上簡直像燃燒的火焰。
或許是痛楚給予的錯覺也說不定。
“殺了我,非但沒有任何好處,還會面臨千玉屑的報複。”我慢慢的對他分析現下的狀況,并不忌諱将千玉屑拖進我們的談話中:“何況,你根本不會被感情主導理智,尤其對一個……”
我說完這句話後,停頓了一會,輕輕垂下眼,又低聲說道:“一個并不愛你的人。”
這句話很輕,像是說給我自己聽。
又像是一句無意的喃喃自語,不經意的落入他耳中。
緊握住的肢體顫了顫,他随後微微壓下身子,迫視着我,深金的眼眸裡,一片暗沉:“你就這麼信任千玉屑,相信他會為了你,不惜放棄援救自己主上的機會。”
“大太子。”我沒有回答他,反而彎起嘴唇,露出一個再完美不過的笑容:“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情。”
玄膑死死地盯着我,金色眸中漸漸泛開猩紅之色,仿佛恨不得将手放在我脖子上,又不得不迫于局勢放棄。
“哈。”許久,他冷笑一聲。
手腕上的力道緩緩松開了,玄膑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我,聲音透着薄薄的寒意:“吾今日才算看清你君懷袖,是多麼善于欺騙他人。”
“大太子又何曾不是,一開始就打着利用我的目的。”我收回手,握着發紅的手腕揉了揉,“不過彼此算計,算不上欺騙。”
玄膑的胸口劇烈起伏一下,他冷冷地盯了我一眼,轉身便走。
事情至此,就算結束了。
我松下一直挺着的背,坐在位置上許久,才舉起杯子,喝下已然冷透的茶。
“善于欺騙嗎?”我長長歎息一聲,詳裝至今的平靜有了一絲碎裂的迹象,略帶怅恍地說:“……這才是我君懷袖啊。”
不對任何人動心,不會愛上任何人。
自然也包括你……
玄膑。
我回到琴座,手指勾動一曲清音:“此身天地一蘧廬,世事消磨綠鬓疏。畢竟幾人真得鹿,不知終日夢為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