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蘭兮麋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
煙霞籠遠岫,皓日照雲屏。我坐在院中撥琴,面前滿園異香缭繞,花朵绮繡缤紛,清幽異常。錦江秀色,可惜無人欣賞,我獨自陷入沉思。
“懷袖。”
腳步聲自身後緩緩傳來,一輕一沉的步數,森獄中唯有一人如此。
我指下琴聲忽止,擡眸起身,神色溫柔走向他。
“大太子。”
他攔住我行禮的動作,傾過身來拉住我的手,一同在景色優美的院子裡走了兩步,站在一株白茶花樹附近,問:“方才見你出神,是不喜吾為你布置的詠歸亭嗎?”
與其說不喜歡,不如說意外。
短短半日的時間,他就将葬天關後的空屋打造成人間美景,是該說他對這個沉迷美色的皇子角色扮演的惟妙惟肖,還是說他嫌我現在的名聲在森獄不夠壞。
禍國妖姬的人設套在我身上真牢呀。
就不知那方黑後怎麼想了,是樂見其成,還是在心底暗斥玄膑大太子果真沉溺美色。
我搖搖頭:“怎會,懷袖很喜歡,隻是……”
一句‘隻是’沒說完,玄膑眼眸暗阖,他朝我伸手,手指托起我的面頰,居高臨下地觀察着我。
“還在想昨夜的事情?”他問。
唔,其實完全沒在想,不過既然他這麼誤會,我就順他之意好了。
别開眼神,我佯裝羞赧地咬着唇,似乎不想提起昨夜事情一般,低低地喚了一聲:“大太子……”
玄膑輕笑一聲,手指貼着皮膚蹭了蹭,臉上難得出現幾許真實溫情:“森獄軍務繁忙,接下來時日,吾可能無法時時來見你。”
沒關系,也不是很想你。
心中這麼想,身體卻往前走一步抱住玄膑的腰,頭貼在他肩頭,好像對他極為依賴順從:“懷袖會在此處,等大太子歸來。”
經過了昨夜之事,他不似以往那般對我有過多防備。也是,對于他這種人來說,覺得女子獻出清白,便是徹底歸屬于他。
我越是表現得柔弱無害,越是顯得微小,才不會引起他人過分關注。就如同沒有人會注意路邊平凡且随處可見的野草,因為自它們身上能獲得的價值太微弱,微弱到不值得任何人花費心力。
“嗯。”玄膑對我的依從的态度很滿意,他看着我,線條分明的薄唇抿出弧度,一絲帶着笑意般的低沉聲音自喉間溢出:“可有什麼想要的?”
哇哦,身份不同,連待遇都不一樣了。
以往他可不會問我有沒有想要的東西。
我想了想,覺得機會不錯,開口說:“我想要一些關于醫藥的書籍。”
“醫藥書?”玄膑緊了一下眉頭,沒想到我會提出這個要求。
我點點頭,擡手撫摸他的臉頰,眉眼裡盛滿輕和溫柔:“懷袖不通武藝,無法與大太子并肩作戰,隻能居于後方默默祈禱大太子凱旋歸來。但懷袖不想止步于此,若能幫上一些忙……”
“吾知曉了。”不過是一些醫藥書,倒不是多難完成的要求,他答應下來:“吾會遣人去非非想處帶回。”
“多謝大太子。”
短暫的溫存過後,玄膑匆匆返回葬天關。
我站在門口為他送行,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才維持着不舍的神情,轉身回房。
門内正有人在等我。
來者發色灰白,滿臉皺紋,是蛻變黑後身邊的木晶靈。
選此時來到,想來黑後已得知昨夜之事,我身邊果然有她的眼線。
卸下面上不舍,換上恭敬,我輕輕屈身:“木晶靈撥冗來此,可是黑後有什麼欲交代懷袖。”
她看我切換自如的表演,冷笑一聲,仿佛在嘲諷玄膑的天真,輕輕一揮手,一顆黑色藥丸落在我手頭。
哦?在行家面前賣弄伎倆,趣味。
猜出了手頭之物是什麼,但我還是佯裝茫然的問她:“這是?”
“你認為呢?”木晶靈聲音冰冷,一雙眼,牢牢觀察着我的神情:“黑後要老身轉告你一句話——謹記自己的本分。”
本分?
耐人尋味的回答。
猜到黑後會有這一手,沒猜到她竟然會在此時選擇動手。
看木晶靈戒備中帶着殺意的神情,就知道這是黑後的試探之一。
她或許相信玄膑沉迷美色會更受她控制這點,可人心易變,為了避免對方受情感動搖而生别的想法,她甯願一開始就斬斷這個可能性。
不知當玄膑知曉這件事,又會是什麼反應?
木晶靈看我遲遲不動,手中木杖挪移,眼神散發出隐約的銳利之感:“你不願意?”
我故意拖延時間,袖中散出微弱異色,慢吞吞說道:“破壞雙方信任,對合作關系而言,并非上策。”
“合作?憑你?”木晶靈語氣充滿嘲笑,似在譏諷我自擡身價,手中木杖頓地發出猙獰聲響,單刀直入:“你的決定。”
說的好像有給我選擇一樣。
我當着她的面,服下藥丸。
木晶靈确定我已将藥吞下,低哼一聲,身形消失在狹小空間。
在她看不到的位置,我反手一轉,一顆黑色藥丸再出現在我的指間。
哎呀,人家下毒的功夫還是那麼優秀,一點點幻香作為相贈,讓你噩夢連連,君懷袖由衷希望你不要死的太快。
至于這顆藥,看起來挺有意思,讓我來研究下成分。
我翻手收起藥丸。
左右不過用以控制我的毒藥,對我來說并不是多大的問題。反倒是黑後此舉,足以看出她并未真的将我當做威脅,這對我來說是好非壞。
思忖間,玄膑派去非非想那處的人回來了,并帶回一箱書籍。
我耐心等待玄膑下屬離開,才翻開箱子,從底部找到千玉屑夾帶在内裡的森獄毒典。
閑來無事,在玄膑回來之前,正好打發時間。
2.
黑海森獄真不愧是目前苦境面臨的最大反派組織之一,毒典内容豐富深奧,與以往所學大相徑庭。可惜我現下已身在葬天關,否則非要借機會在森獄附近逛逛,增加收藏不成。
上次在藥丸中析出的一點毒素也相當有意思,怎麼就隻給了我一顆?
真是讓人扼腕非常。
在我閑着的這段時間,苦境卻沒有多悠閑。
森獄黑月不知何故忽然消失,轉為出現在苦境蕭山。落座黃泉歸線後的葬天關因受音土改造不受影響,可在葬天關外,寒冰森結,生靈塗炭。我記得森獄裡傳聞,隻有閻王有控制黑月之能,可聽玄膑閑暇時談起過,說閻王閉關已久,早不聞森獄政事。
看來閻王閉關的事情,多半有問題,說不定其中還有千玉屑的手筆。
他到底在暗中籌謀什麼?
我手指一點點撥弄身前黑發,陷入沉思。
算了,他不參與我的事情,我也懶得參與他的事情。
這段時日,玄膑偶爾會過來找我,我從他口中得知天羅子未死的消息。
對黑後來說相當妙的好消息,結合起前些日子她給我的藥丸,就頗有韻味了。
我垂下手,輕輕撫摸自己的小腹。
嗯,說起來,玄膑會在乎自己的後代嗎?
“懷袖。”
想人人到,我連忙放下手,起身迎向玄膑:“大太子。”
他注意到我神情轉換,眉頭微蹙,不動聲色的問:“方才見你神色不對,在想什麼?”
玄膑心思缜密,防備心重,對我更是觀察密切,非常在乎我是否有事情瞞他。
想來很正常,畢竟他已知曉我和黑後的‘合作關系’。
我欲言又止,終是在他打量的目光下搖搖頭,向前一步靠在他懷中,将纖細的五指扣入了他的手指縫隙:“隻是擔心大太子。”
玄膑一聽我這句話,心内更是猜測我肯定有事情瞞着他。
不過目前還不宜逼之過急,玄膑心想,也許是黑後方面又有了什麼動作。
“擔心什麼,吾不是回來了。”玄膑眸光輕輕一動,轉而和我說起了别的事情:“前些日子的書籍可看完了。”
“哪有那麼快。”就算看完了也不能承認呀,不然豈不是又要引起他的注意。我故意和他開玩笑:“大太子該不會要對懷袖進行考核?”
“你又非吾麾下部屬,為難你作什麼?”他随意一問,本就沒打算在我這裡得到多好的消息。
我對他而言依舊是寵姬,寵姬之能,隻在于能否取悅他。
“那懷袖可要多謝大太子高擡貴手。”我往他懷中一躺,烏黑的發散落在他胸前:“大太子神色憔悴許多,雖軍事繁忙,可也要好好保重自身,莫要讓懷袖擔心。”
玄膑聽到我這麼說,終于軟下神色,在我額間落下一個吻:“吾知曉。”
溫情的氣氛在視線相交的片刻變了調,登龍杖落在地上,清脆聲被夜色涼風遮掩。
他屈身挽向我的腿彎,一輕一重的步伐,緩緩走向房間深處。
床帳垂落,他傾身壓下,手指擦過脖頸拂開我的衣領,聲音輕了下去,“……今夜吾會陪你。”
我閉上雙眼,迎接他的吻。
*
這種事情,猶如食髓知味,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
好在玄膑現下方掌大權,又在籌謀第二條黃泉歸線與攻打天疆的事情,有空的時間并不多,否則我都要考慮逃跑了。
想看個好戲罷了,我犧牲可真大呀。
我坐在椅子裡伸了個懶腰,随意地撥了撥眼前的琴。
忽而,一道鮮紅花瓣自空中飛出,落在我掌心。
“西華山,伏殺閻王。”
是千玉屑的傳信。
前些日子剛得到閻王受人挾持,流落苦境的消息,今日就收到他這番‘天價’賬單,千玉屑的人情真不好欠。
這麼說來,我之前的猜測果然沒錯,閻王閉關的事情當真有他的手筆在内。
我和千玉屑之間向來交易分明,受了人情,便要清還。雙方有來有往的利用,方能彼此無欠。
嗯,讓玄震前往。
我雙手搭在琴上,弦聲锵鈜,攪動無間風雲。
高峰上,冷風綿送遠處西華山戰氛,一雙冷窺的眼,在烽火前夕,緩緩拉弦,冷銳箭光,對準身受重傷的閻王。
琴音清妙,緩而能續,及至敲催緊而不亂,急雨狂風,妙響動西華。
絲弦同時絞緊,殺意未呈機已備。
一聲铮響。
利聲破空穿雲,無數箭勢直沖山峰,打響戰聲。
我自房中睜開眼,一揮手,撥亂琴音。
玄震竟失手了。
“面對血緣之親的本能嗎?我倒是選了一個錯誤的棋子。”
在箭将出一瞬間,玄震手偏離幾不可見的一絲,導緻本應朝向閻王的狴犴箭落向他身前。
卻也陰差陽錯救了若葉凝雨一命。
就不知道這個結果,是否能用來敷衍我那位‘青梅竹馬’。
西華高峰,閻王若有所思地望着箭射來的方向。目之所及,早無人影,唯有席卷的夜霧,仍留着一絲身影消散後的餘迹。
森獄傳聞早已身亡的十一皇子,當初确實不曾見到屍首。如今再聞狴犴箭之名,卻是在伏殺他的計謀中。
這會是你的手筆嗎?
——千玉屑。
3.
知曉自己一擊不成,必會将風雨帶給千玉屑。
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不過以千玉屑的狡猾,大概會幹淨的撇掉他身上所有疑點,轉而将目标放在暗中的第四方。
也就是我。
好在我們目前還沒有明顯的交集,即使調查也調查不出什麼。
——誰會懷疑玄膑大太子的房中人呢,我可是從未以武力見真,不過是一名誤入此處的苦境歌女罷了。
隻是這一陰差陽錯,閻王必定已然心生防備,想要再下手就難了。
嗯……
我在房内心不在焉地撥弄指下琴弦,三兩聲絲弦低吟,疏疏落落,顯得撥弄者心神不定。
修長身影自窗外遊移而過,我理智瞬間回籠,指尖一頓。
“繼續。”
來者擡手免了我起身的動作,說話同時,他手杵登龍杖,一步一頓走進房内。背對光線的身影,眼眸半垂,容顔沉入無邊幽暗中,晦暗不明。我不确定在瞬息之間,他眼底是否閃過一絲自嘲和難堪。
發生了什麼?我記得黑後不是讓他去接天羅子回葬天關?
作為一個體貼的寵姬,我應當在他需要陪伴的時候,默默在側。
心思一轉,我指尖輕動,調弦轉轸,彈出一曲,歌聲低吟。
“春悄悄,夜迢迢。碧雲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影疏漏月,香氣堕風。
玄膑的内心逐漸随着琴音平靜下來,側身坐在靠門的座椅上。
[母後要的,是你天羅子繼任為閻王,執掌森獄大權。]
被心中一直隐隐期盼、孺慕的人背叛,那一瞬間,他再也無法欺騙自己。
原來在那個人眼裡,他的能力不重要,他的努力不重要,他的乖順或忠誠都不重要,他諸多忍讓,究竟比不上黑後親生血緣,比不上一個處處不如自己的人。即使早有預料,可當真相揭開,美夢破醒的感覺,确實比噩夢更惡。
帝王家的悲哀,從來不是無情,而是利用感情,達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情感隻會成為他的拖累,他必須抛卻一切,繼續前進,繼續走到無人能及的境地。
本是這般認為。
卻從未想過,當謊言破滅,他竟會不由自主來到詠歸亭。當回過神,他看着院外一叢叢細心打理的白茶花,色澤嬌嫩,盛情開放,沾着露水的模樣,像是無垠的溫柔水面,能滌洗一切污穢。連沉浮在森獄權勢鬥争裡選擇無情弑親的殘酷,也會在這片刻收獲簡短的甯靜。
明明一開始,他對眼前之人隻有利用。
這份心思,又是何時變得不同?
鳥銜幽夢遠,隻在數尺窗紗,蛩遞秋聲悄,無言一龛燈火。
他出神的很厲害,連我走到他身旁都沒注意。
“大太子。”跪伏在地,白色衣擺在地面盛開一朵幽靜晚山茶。我雙手搭在他膝上,擡頭凝望:“大太子似心情不好,可有懷袖能解憂之處?”
意識蓦地從思緒裡抽離,龍冠上流蘇搖曳,他目光垂落在我身上。
玄膑臉上的表情說不上有多好,甚至有些矛盾,好像是甘心被權利與欲望吞噬的決絕,又好像發覺了某種不該存在的情思而顯出一絲恍惚。他眼簾輕輕一閉,再睜開時,那些複雜情緒全然消逝,隻剩下平靜。
“懷袖。”玄膑擡手拂開我臉側的碎發,緩緩摩挲我的臉,“如果有一日,吾選擇犧牲你,你會怪吾嗎?”
為什麼忽然問我這個問題?
他不像是會因為私情動搖理智的人,那麼是發生了什麼,才會讓他有這麼大的轉變?
我直覺大概是和蛻變黑後有關。
天羅子回來,她是不是對玄膑說了什麼?
真是……意外啊。
或許是因為我和千盛騎同樣沒有血緣,他卻依舊待我如己出,對我和對千玉屑更無區别的緣故,所以我并不是很能理解血緣之于他人的魅力。
在我看來,雙方真心情感的付出,陪伴的時日長短,往往比任何血緣都能來得更緊密。
恍惚間,我好似看到了千乘騎的身影。
他曾對我和千玉屑說過,我們是他除了龍戬以外最重要的人,無論何時,他都會以性命來保護我們。
那玄膑呢?
是不是也曾有過這樣的片刻,也曾期待有誰能夠待他比性命更重。
我伸出一隻手,搭在他的手背,輕聲說:“假如懷袖的性命,對大太子有着相應的價值的話……”
玄膑聞言,沉默了片刻,深金色的眼眸在我臉上停駐,眸光暗暗,“吾以為,你很珍惜自己的性命。”
我确實很珍惜自己的性命,我的過去與未來,都有着最在乎的人的參與。
故此不能輕易消失。
可是……
“君懷袖的性命,隻為在乎的人存在。”
若我也不存,這世間還有幾人記得千乘騎,記得在湖岸邊一席白衣的溫和笑顔。目光缥缈,仿佛一瞬間置身過往,我喃喃道:“而我的生死,會為他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