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比認真的一句話,似幽幽的風,穿過幽靜的房間,落入眼前人的耳畔。
如一顆石落入湖面,玄膑瞳孔深處出現微顫,似乎是在下什麼決心。
“過來,懷袖。”他手掌下滑,猛然扣緊我的腰肢,将我扯入了自己的懷抱中。
突如其來的擁抱,滿是強勢的意味。
他落在我腰背上的手幾乎握成拳頭,語氣卻很平靜,帶着嘲諷和毫不掩飾的野心:“吾會證明給每一個輕視吾,放棄吾的人看,吾比任何人都适合那張王座,适合成為黑海森獄、成為這片大地的王。”
我伸手搭在他肩膀上,一時間心情複雜。
為他話語中決意抛棄一切的毅然,卻又依舊想向誰證明的矛盾。
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而言,我并非不能理解他——明明身為四位太子之一,他沒有玄嚣那般受閻王重視,沒有玄滅那般雄厚的母家,甚至沒有玄同那般得天獨厚的天資。他更像是四個太子中的異數,一個因為嫡長子的身份所以勉強作為候選的皇子。
畸形的家庭,鬥争的帝王家,讓他隻能依靠自己,受着他人白眼,不斷籌謀隐忍,屈膝示弱。就為了能夠到達那張大位,向所有人宣布他才是森獄的未來。
我突然意識到,身前的人其實并非我認為的那般無情,他與我一般無異,有着強烈的愛恨,有掩蓋在皮囊之下的真心。
略微感覺自己好像玩脫了。
要是讓他知道,連我都是欺騙他的一員,大概會追殺我到死。
我忍不住發出一聲歎息,軟下身體靠在他肩頭:“懷袖會一直陪着大太子。”
這個時候,就讓我再說一次謊言吧。
“待那時候……”
他略微松開我,暗金色的眸子望入我的雙眼,瞳孔深處仿佛卷起無邊風暴,要把我整個人吞噬進去。
未盡的話終究沒有說完,他身形微動,朝我低俯下頭顱。
不及拒絕,我被迫與沉醉其中的人一起……堕入欲望漩渦。
4.
閻王與黑後的拉鋸越發劇烈,幾已明擺台面之上,黑後更是為了增強己方勝算,拉入原無鄉與重用曾是苦境卧底的蔔相機關。衆皇子皆心中有數,默契密而不宣,各懷鬼胎,擺明風波将來。
如今地境四分,群雄割據。苦境、黑海森獄、論劍海與天疆之間彼此維持着微妙的平衡,恢複功體的閻王卻不急着回森獄統領軍權,反而一直遊走在苦境,任自己兒子由黑後掌控。
事出反常必有妖。
這一盤棋,恐怕在對弈者落座前,就已行了半局。
如此心計之人,若他當真回歸森獄,我倒是要真的考慮跑路的事情。
看戲歸看戲,若不小心入局可就不好玩了。
話又說回來,森獄現下的苦境人有夠多,每一個都代表了一個勢力,蔔相機關這人的臉一看就和素還真身邊的屈世途一樣,真不知道為什麼都沒人發現,這到底是什麼奇怪的障眼法。
而另一個原無鄉,看不太出來。前些日子我無意和他接觸一回,并未在他身上察覺到被人以藥物控制的痕迹,倒是此人情緒起伏極為劇烈,反倒像是被什麼影響。
一雙手,打斷了我的思考。
又來了……
我伸手按在玄膑的手背上,借着轉過身的動作,将他的手從我小腹上輕撥開,嗓音柔和:“大太子今日怎有空前來?”
“不想見到吾嗎?”我偶爾的揣測,換來他意味不明的一問。
“怎會。”我柔順地開口:“隻是大太子軍務繁忙,不想你為我分心罷了。”
因猜疑而顯得有絲冷厲的眼舒展開來,玄膑笑了一聲,擡手撫向我的臉,一雙深金色眸子,幾乎要望入我的眼眸深處。
我注意到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我的側臉,好似想從上面看出什麼痕迹,可惜沒有看到他想要看到的東西。
我:?
“懷袖的臉……怎麼了嗎?”我狐疑地側過頭,亦用手碰了碰臉頰,摸不出什麼。
“無事。”沉默了一會,玄膑放下手,忽而問:“黑後這段時間可有尋你?”
黑後?
她現在忙得要死,想來早就把我抛到腦後了。
我搖搖頭。
他斂起眼眸,露出冷然神色:“那,其他人呢?”
我動作一頓。沒有立刻回答的反應,似讓他證實了心底莫名猜測。
——他到底在懷疑什麼?
“吾還要交代玄阙、玄黓迎回閻王之事,便不逗留。”他攥緊了手,淡淡地說:“你好好休息,吾有空再來見你。”
他來得突然,離去也突然,留下一頭霧水的我,呆在原地想不明白他今日所來到底為何。
該不會真的隻是心血來潮來看看我這麼簡單吧?
等等,他說要讓誰去迎回閻王?
他要迎回閻王?
糟了,剛剛才想要跑路的事情,現在馬上就應驗,我得讓人前去關注此事。
我立馬回房關門。
不久後,琴音傳出,牽動遠處雙眼。
……
窺得結局後,我緩緩收回手。
請回閻王是假,利用原無鄉殺人才是真,看來黑後已因複仇心切而失去了理智。
以閻王目前展現的心計來說,他未必不存利用黑後之心。而黑後既選擇此舉,周遭圍繞之人除了魄如霜外再無人可信,黑後已然将自己推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門外有人。
我推開門,走出房外。
一席綠衣女子回頭,看到我的出現,略顯怔忪,“抱歉,吾追尋琴音而來,無意打擾你。”
苦境裝扮,想必就是黑後的親妹魄如霜了。
“無妨。”我緩緩走前,擡指撫過她方才觀察的白茶花,“異境他鄉,能遇知音,是君懷袖之幸。”
“君懷袖……你便是……”她話語未盡,忽意識到此話不适合對我說,連忙收住了聲音,生硬轉過話題:“此花打理的很好,是你所為嗎?”
确實是,閑來無事的時候種花養草看看書,獨樹一幟,遠離森獄血腥之外。
我折下一朵花,遞到她面前:“既然女俠喜歡,此花贈你。”
魄如霜微微一愣,接過那朵白茶花:“不必喚吾女俠,喚吾魄如霜。”
詠歸亭的光線豐茂柔和,盛放在深綠樹叢裡的茶花晶瑩潔白,純潔似雪。
“魄姑娘真無戒心。”我低低地笑了一聲,壞心眼道:“如此放心接過此物,不怕我在上面做什麼手腳嗎?”
魄如霜低頭看手中的花,像是沒聽明白我的話,直接反問:“你有這麼做的理由嗎?”
沒有,但人的行為不一定事事都要理由。
“玩笑之語罷了。”竟比黑後要單純很多,分明是姐妹,性格相差甚大。我收回手,輕輕拍掉指尖露水,溫柔地提醒道:“魄姑娘,大太子不喜外人來此,若無他事,還請你速速離去為上。”
這是實話,自來到葬天關,我從未踏出過詠歸亭,更别說見到玄膑以外的其他人。
若讓玄膑知曉今日有人來訪,他肯定會多想。
我的話不知道對魄如霜造成了怎樣的聯想,她面容上浮起些許怒意,但那忽生的情緒又很快在我安撫的眼神下銷聲匿迹。
“吾知曉了。”她往外走了兩步,又折返回頭,猶豫問:“若你不願,可要吾帶你離開?”
啊?她是這麼熱心的性格嗎?
我有些好笑,搖頭道:“切莫因我之言誤會大太子用心,他為保護我,才作如此要求。”
她面容上的神情混雜着詫異和尴尬,幾乎要将‘森獄這種鬼地方居然還會有人在談戀愛’這句話顯在臉上。
森獄的名聲啊,在苦境真的有夠差。
短暫一會,魄如霜離開,我收回目光。
耽擱的時間太多了,現在應去想,下一步怎麼走。
——該如何在這場森獄鬥争中全身而退。
5.
事情的發展比我想象中的更快,森獄政權再度易手,導緻玄膑這段時間非常忙碌,偶爾抽空與我相處片刻,便會匆匆離去。
直到某一日,千玉屑傳來[閻王受擒,囚于無盡天牢]的消息,并讓我盡快撤離葬天關,藏身苦境。
要徹底殺除閻王,需要魔羅天章,而魔羅天章在玄同身上,以他的功體來說,無法輕易取得。玄膑現下身處在局中,失了抽身事外的冷靜,加上接踵而來的戰事,讓他無暇顧及太多,遲早會步入自我滅亡的結局。
留則生變。
千玉屑會對我說出這樣的話,可見他不是真心為玄膑籌謀,隻是順勢為之,從中取利。
嗯……
确實,現下森獄政鬥走到尾聲,我無須在此也能繼續觀看局勢發展,再留也沒有多大樂趣。
明明依舊能分析情勢利害,但為何……我竟會心生猶豫。
這已非第一次,細看這些時日,我做出的事情,早已不同于我當初觀戲時的心性。
難道我也開始變得心軟了嗎?
罷了,以防萬一,還是先安排好苦境的居處。
我選好住址後,飛信通知千玉屑。
會警告我思退路,他必定有所考慮,我這是提醒他有什麼想要藏的,可以先借我的地方藏一藏無妨。
比如那名總跟随在他身邊的小茶童。
我站在書架旁,挑選想要帶走的書籍。
當我取出一本書,正在翻閱觀看時,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腳步聲,步伐沉穩,風中吹來淡淡的麝香味。
詠歸亭向來不允外人進入,除了名義上的另一個主人。
我維持着看書的動作轉過身,正好望入一雙深金色的瞳眸。
“大太子?”他有好一陣子都沒來找我,今日怎麼會……而且他的腿是怎麼回事?恢複正常了?
我換上疑惑的表情迎上去,“今日怎麼有空前來,而且大太子的……”
話還沒說完,玄膑從身後揪出一個身背龜殼的矮小男性,“其他事先不論,讓非非想為你診脈。”
為何要忽然診脈?
眼看着那名男性搖搖晃晃走上前來,不太确定他這麼做的原因,我不慌不忙的收起書,将其塞回書架,“懷袖并未覺得有哪裡不适。”
“無須瞞吾,吾已知曉黑後對你做了什麼。”玄膑三言兩語說清楚今日所來何事,指着在我面前等待診脈的非非想說:“非非想乃森獄禦醫,醫術超凡,能解你之症。”
原來是這樣。
聽聞黑後落敗的事情,我竟不知她竟然連這件事都告訴了玄膑。
看玄膑神色,黑後說的似乎不多,否則他不會特意找人來替我看病。
好在我雖然沒有服下黑後給我的毒藥,卻知曉藥物大抵的效果,想要模仿出來類似的效果并不難。
我伸出手,讓非非想看脈。
他細細一按,連連搖頭:“麻煩,十分麻煩。這種脈象,她所中之毒非出自森獄。”
玄膑聞言,長眉蹙起,聲音帶出一絲不悅:“吾不想聽你推托之詞,若不能解開懷袖身中之毒,吾留你何用?”
“大太子何必為難非非想大人。”我收回手,輕聲勸玄膑一句,朝非非想露出笑容:“請非非想大人莫要挂心,大太子隻是心急,故而一時失言。”
“無妨無妨。”非非想不是第一次被太子們威脅,早就習慣,他從袖中掏出一瓶藥丸遞給我:“你之症吾會想辦法解開,這藥你每隔十日,亥時服下一顆,可以緩解你身上之毒。”
“多謝。”我接過藥,想着森獄藥方+1。
玄膑見天色還未到服藥之時,一時沒讓我服下試試效果,對非非想說:“今日有勞非非想大人,懷袖之事,勞你幫忙。”
“吾會。”非非想說完看我們兩個還需要相處空間,頓時不留下作大燈泡,先行離開。
待他身影徹底消失在詠歸亭外,我才回頭,對玄膑說:“懷袖又讓大太子為我分心了。”
“你是吾的女人,自要挂心。”他張開手,示意我靠過去。
我走上前,緩緩貼向他胸口:“大太子答應懷袖,若此毒無解,便從此忘了我,好嗎?”
考慮考慮,我覺得毒發身亡這個結局很不錯,适合我死遁。
“吾不會讓此事發生。”玄膑的手指深入我的頭發之中,一點點向下撫摸,動作溫柔的收緊力道:“吾已登上森獄最高處,吾身邊的位置,為你而留。”
我:……倒也不必。
森獄王後什麼的,不太适合我這種不安于室的性子。
我張張嘴,不知怎麼回答他這突如其來的入職邀請。
過了好一會,我才在他停下動作的瞬息,柔和而誠懇地開口:“懷袖并不在乎那個位置,我隻希望你能平安。”
平安,安分,好好做自己的森獄之王,不要想一些有的沒的,尤其是打算娶我這種恐怖的事情!
玄膑低笑了一聲,又摸了摸我的頭發。
“會的。”他笃定地回答我:“待吾殺掉閻王,這世間将不會有什麼能成為吾的阻礙。”
我連忙擡手捂住他的唇。
這話可不興說啊大人,你難道不知道什麼叫做立旗嗎?
“大太子難得來見懷袖,不要說那些打打殺殺的事情,好嗎?”我露出輕微的腼腆之意,脈脈含情地看着他:“懷袖這些時日很想大太子。”
千方百計都是在想要怎麼在不被追殺的前提下逃離你身邊。
玄膑凝視着我,冷銳的眼神逐漸柔和,“吾今日無事,恰可聽你是如何思念吾。”
真要說嗎?人家隻是随口一句而已啦!
這個時候怎麼辦?
還是選擇耍賴吧。
我踮起腳尖,在他不避不讓的暗示下,擡首輕輕吻向他的唇。
6.
苦境的居處已經準備好了,我看過,對風景擺設都非常滿意。
萬事俱備,隻差跑路。
我在葬天關内撫琴思考,忽感無歇巨震頻起,大地動蕩空前,一道嚣狂沉笑穿越空間,直襲四方。
震動中,書籍散落一地,我十指按弦,穩住身體。
怎麼回事?
這個聲音,難道是閻王?
速觀。
我心思一動,玄震出現葬天關附近高峰之上。
閻王和玄膑在另一處高峰上對峙,暗中,千玉屑和蔔相機關正窺視發展。
不似之前的裝扮,閻王威勢,連遠在葬天關之内的我都能察覺分毫,我之前的猜測果然沒錯,他沒有第一時間回歸森獄,是在等待恢複往日巅峰功體的時機。至如今,才正是他重掌森獄權勢的時刻。
而在他霸業之前第一個要鏟除的對象,除了玄膑沒有第二人選。
子殺父,父誅子的人倫悲劇,作為閻王征伐苦境的第一戰,果真不愧‘閻王’之名。
高手過招,片刻之差,就會落入下風。
何況閻王多年謀算,心計謀略皆是不凡,沒有必然的把握,他怎會選擇此時出現。
玄膑還是漏算了閻王的深沉。
千玉屑見勝敗已分,轉身離開葬天關,走之前,視線不着痕迹地往玄震方向掃了一眼。
就在閻王掌心落下刹那,萬千箭光朝閻王身前落下,攔住他無情攻勢,為屈膝在地的玄膑掙來一瞬逃跑之機。
與此同時,一道峭寒劍光,凝住四周火焰。兩道身影穿冰破焰而來,劍光并掌氣,淩厲殺向閻王。
見機不可失,玄震身影沖向場中玄膑身體,想帶人逃跑。
“哼,你果然出現!”閻王毫不意外,忙中向玄震後背發出一掌,被無邊細雨擋下。
“離開!”凝雨封鎖玄震穴道,強行帶人退離戰火中心。
喂!
我在房中狠狠拍琴,零落雜響,擾亂人心。
敗犬衣!
算了,指望不上千玉屑幫忙,他和玄膑不是同一立場的人,還不如我親身上陣。就算來不及,好歹也能保住他的屍身。
我起身匆匆往外,剛走到院子的時候,迎頭撞上玄膑。
……
詐屍嗎?玄膑人在這裡,那剛才和閻王交手的是誰?
我一時愕然,來不及問怎麼回事,便被他抓在手中。
“跟吾離開。”
等等!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