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是生命給予罪惡滿身的我的饋贈,我希望這份饋贈,永遠不會有失去的一天。
我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問他:“從一到一百,你選擇哪一個數字?”
他似乎有些莫名,但還是想了一下,回答我:“十五。”
月圓之夜麼?
我翻開第十五頁,指着上面的介紹說:“就這裡吧。”
堕神阙這才知道我問數字的意義,低頭看我手上指着的位置,問:“不選擇你喜歡的地方?”
一切皆是新奇,一切皆是陌生。既然如此,總要有一個開始,去接受與探索的開始。
“不親眼去看看,怎麼知道喜不喜歡。”就如同不踏出第一步,怎麼知道未來如何一樣。我笑了笑,對身旁的妖說:“何況,比起風景更重要的,應當是陪在身旁的……妖。”
差點脫口而出人這個字。
偶爾會忘記堕神阙其實是黑獄的妖這回事。
堕神阙瞳眸一凝,露出了堪稱柔和的神色來,他握住我放在書本上的手,輕輕捏了捏:“吾明日帶你去。”
我對什麼時候去這一點并不在意,反正他答應的事情,從來沒有反悔過。
不自覺笑了起來,為他的承諾。
輕快而充滿怡悅的笑聲,連語調都不免變得細碎溫柔,我彎起眉眼,建議道:“你送我的花種,我将其種在西邊小院裡,今日發芽了幾株,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嗎?”
“好。”他說。
*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
我的生活相比以前并沒有多大的變化,依舊每日早上起來為堕神阙打理衣物,梳頭冠發。等他忙完後,他會回來帶我去黑獄的不同地方,看不同風景,在不同的地方留下相同的痕迹。
堕神阙不再問我妖和人立場的問題,他有時候會和我說起以前的事情,關于丘山百妖路的曆史,初代妖界創者「鬥神血泣」、每六百年一治的政權。或是五代治權動亂,三路勢力弱肉強食,造就的三王競鬥局面。
偶爾,他也會像是特地做了功課一般,與我說起和風景相關的傳聞逸事,滿足我一切好奇心。
妖脈在黑暗中散發着點點熒光,鮮少有妖造訪的禁地,他幾乎沒有多想就帶我進來。
這個地方并未記錄在書籍裡,是我先問及他紅樹河裡衷情石的由來,他才告訴我那其實是妖脈的衍生物,不純的妖力結晶。經妖脈滌洗而出,落入河中沉澱數百年,逐漸成為黑獄獨有的光石。
因黑獄少見光線,小妖們才格外喜愛這種散發微光的石頭,并用其贈以心儀之妖。
久而久之,也就成了黑獄的節日傳統。
河流附近的夜風有些寒冷,從妖脈逸散出來的光點像是發光的蒲公英,在黑夜裡靜靜漂浮閃耀,連綿成地面的星河。
真神奇,明明是以詭異陰森著稱的地境,居然會有這般美麗的景緻。
堕神阙伸過手,将我攏在懷裡,以寬松的衣袍擋去忽重的寒風,動作輕柔而細緻,姿态卻是完全徹底的占有,“此處妖氣濃烈,對人體無好處,不可久留。”
“再看一會吧。”我靠在他肩頭,試圖用手接過閃爍星點,那道光芒微微一閃,在接觸到皮膚的時候緩緩消失在掌中,“消失了。”
“本就是無形之物。”堕神阙雖然情緒淡漠,心計也深,可在和我單獨在一處的時候,并不掩飾自己的情緒。所以我能輕易聽出他話語中的關心,仿佛在衆人眼裡喜怒不明的左命相,也變得和普通妖沒什麼兩樣,有自己的豐富色彩。
他握住我的手,手上妖氣逸散出來,吸引來更多的光點,虛虛停留在掌中。
相貼的皮膚冰冷幹燥,有些薄繭,我能感受到他掌心上每一處的痕迹,像是不經意劃出的命運軌迹,落在我的世界。
“我從來沒想過,會有離開崖風嶺的一日。”我擡起眼眸,視線穿過掌心的妖氣,落在遠處的風景,“以前我總想着,如我這般罪惡滿身的人,最終的下場,不是困死在那片牢籠,就是在命運的責罰中,靜靜消逝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
“命運之談不過是迷惑世人的謊言,人類自欺欺人的借口,吾從不相信此空泛不實的言論。”堕神阙握着我手的力道微微一緊,聲調幽深如無波的潭水,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在吾的庇佑下,無任何人事物可以奪走你的性命,包括所謂的命運。”
掠起的夜風吹散掌中短暫停留的妖光,堕神阙轉手握住了我的手腕,低下頭來看我。
金紅色的異眸,長睫微微顫動,眼底的情緒化作濃郁粘稠的河流,一點點吞噬我倒印在其中的身影。
“吾可以給你一切……你想要的東西。”
隻要留在他身邊。
“現在已經足夠。”我不想那麼貪心,不想祈求命運給我更多。現在的甯靜,對我來說足以稱為‘恩賜’。若擁有太多,我會開始害怕一切都是不曾發生過的夢境,會随着夢醒而失去。
風聲呼嘯卷起閃爍的妖光,紛飛的光點鋪天蓋地,色澤明滅交錯,照亮眼底神色,說不出的溫和。
他把我的手藏在他懷中,不經意地來回摩挲,“容易滿足的人類。”
“也沒什麼不好。”我輕輕的笑了起來,并不覺得容易滿足是什麼壞事,“想要的不多,才會因為滿足而感到幸福。”
“隻有人類會如此。”妖的貪婪卻是欲壑難填。
皮膚相觸,他好像因此噬取??了我的溫度,掌心微微泛起了濕潤的暖意。
但也僅僅隻有這般,他在我面前,雖然會刻意隐藏妖性血腥反複的一面,可某個不經意的時刻,本性會趁着他松懈的時候傾巢而出,像隐藏在暗處遊曳的毒蛇,趁着獵物不設防的刹那,陡然露出鋒利獠牙。
堕神阙眯起眼睛,瞳孔中暗色沉沉,陰郁幽深。
過了一會,他身上那股帶有攻擊力的視線慢慢消散,卻因此變得更難捉摸。
手指觸到我散開的長發,一點點纏繞進指縫,縮短的距離,我再也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天青色長發絲絲縷縷垂落,遮住不斷閃爍的光線,天地陷入一片黑暗。
接着是微涼的觸感,意料之外的柔軟,帶着淺淺的呼吸聲,慢慢的在我唇上遊移。
……他會不會有毒啊。
突如其來的想法,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堕神阙有些不滿我的走神,攬在我腰上的手用力收緊,低頭深深地吻了下來。
黑暗中聽覺和觸覺變得十分靈敏,不管是風吹過的呼嘯聲,還是手掌在腰上一點點纏緊力道所帶起的衣服摩挲聲。
忽而,堕神阙警惕地擡起了頭,一伸手把我往懷裡按了進去。
我貼着他精美的衣物,在他懷中正怔愣地回不過神,就聽到他低低地似威脅告誡的聲線:“出來。”
“咳。”獄天玄皇尴尬的從樹後現出身影,本是察覺到妖脈附近有氣息,懷着探查的心思過來,沒想到會撞到别人的戀愛現場,更沒想到其中的一名主人公會是堕神阙,“你怎麼在此?”
話語中‘你們怎麼在妖脈附近談戀愛’的疑惑油然而出。
堕神阙看到是獄天玄皇,臉上的不悅消退許多,平複了一下呼吸,說:“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你走到妖脈附近?
要不是對面站着的是自己的下屬,獄天玄皇好歹都要訓斥對方一聲。
隻是時機不對,且看他手臂上沾着的金色發絲,就知道另一人是誰。
他能怎麼辦,隻能鎮定地說:“夜深天寒,若無他事,盡早離去為好。”
“吾知曉。”
獄天玄皇說完,火速離場。
留下我和堕神阙。
我埋在他懷中,忍不住悶悶笑了起來。
堕神阙松開手,看我不知是悶紅還是害羞的神色,難得無語地掃了我一眼。
“抱歉。”我按住唇角,想壓抑笑意,卻是越來越感到好笑,幹脆笑出聲:“對你來說,應當是很新奇的經曆吧?”
談戀愛現場被上司抓住什麼的,加上堕神阙向來殘暴冷厲的名聲,怎麼想都感到很不可思議。若被别的妖知道,會不會破壞他以往的形象?
“确實是。”堕神阙依舊是那副看不出多少情緒的神色,語氣平平的說:“該回去了,對人類而言,此處妖氣太重,不利身體。”
“好哦。”我笑眯眯說,就不要為難剛剛在上司面前失态的妖好了。
堕神阙無聲盯着我的笑臉片刻,似乎在想什麼。
當時我沒有在意,直到第二天,我收到他送我的面紗。
我:?
诶?
他很少對自己的行為解釋什麼,這次也一樣。
倒是紫棠後面來找我聊天的時候,看到我戴着面紗,又開始罵罵咧咧的在堕神阙後面說他壞話。說他們黑獄沒有這種沙文主義的妖,作為新時代苦境人類,我要鼓起勇氣反抗一切不平等條約。
——憑什麼左命相不想讓别人看到你的樣貌,你就帶面紗啊!要戴也是他戴!
其實,我還蠻期待就是了。
不過光想想就好,真讓堕神阙這麼幹了,反倒會導緻他被鬼王笑吧。
雖然感覺和我在一起之後,他應該私底下被取笑過不少次,隻是他這個妖起伏很淡,也從來不喜歡把朝堂上的情緒帶到府裡。
我偶爾開他玩笑,他除了會連名帶姓叫我一聲,卻不會有更多的脾氣。
怎麼說呢,脾氣意外的好。
或是在我面前才會如此,更多時候,他都會陪我做一些他以前從來不在乎的事情。
教我黑獄的文字,聽我說紫棠告訴我的八卦小謠言,和我一同澆花,陪我一起把他給我的鱗片做成小小的鍊戒。
我給他的衷情石則被他收得好好的,大概是放在什麼武林高人的秘密空間裡,偶爾翻手就能拿出來。
有點羨慕,畢竟我做不到。
本以為日子會就這麼平淡下去,直到有一天,黑獄傳來驚天動地的震動。
堕神阙突然現身,一把抓住我的手,帶我到左命相府裡的密室躲着。
“黑獄生變,你在此處呆着,吾解決事情後回來找你。”
看他要離開,我連忙拉住他的袖子。
堕神阙回身看我,臉上難得出現一絲躁意和擔心。
許多花話到嘴邊無法說出,我緩緩松開手,說:“你要小心。”
“吾會。”他說完在左命相府設下陣法,匆匆離去。
到底發生了什麼,怎麼會生了這巨震?
我雖然不能知道外界的情況,卻也感到了……
風雨欲來。
3.
妖界之外的無涯之涯。
忽然飛降一座雄偉非常的巨魔神,浩蕩威勢,震蕩整個百妖路,産生無盡動蕩之氣,逆沖着妖界之源,重創妖界地脈,妖界一時紛亂不已。為鏟除障礙,丘山百妖路難得聯合起來,派遣無數妖兵與之作戰,烽煙無盡肆虐,戰聲與悲鳴,使得妖界一時損傷嚴重。
堕神阙忙于布兵作戰,偶爾回來一趟,看我沒事就離開,幾乎說不上什麼話。
我幫不上他什麼忙,他也不讓我踏出左命相府一步。
即使如此,我還是能聞到他身上濃濃的血腥味,那是妖界傷亡不少,才會有的明證。
同一時間,同樣的妖界,不同的戰圈。
妖界意識到再這麼下去不行,巨魔神威力太大,若不盡早鏟除,整個妖界或會付之一炬。
于是他們決定三方勢力各派出最強的兩名高手與戰,怪樂地是焱無上與妖天師,無始暗界是暗界之王穹魁和荒初禁赦,而黑獄……
獄天玄皇視線掃過面前兩名下屬,神情猶豫不定,過了一會,才緩緩說:“便由吾與鬼王出戰。”
“玄皇!”堕神阙皺起眉頭,雖說是各派兩名高手,可人手增加,對妖界更有勝算,他不認為非要留下一妖不可,“吾可一同前往。”
獄天玄皇沒開口,他心中對堕神阙始終有一份懷疑,讓他不足以将後背交與對方。
一旁的鬼王見勢插話:“目前戰局不定,雖與無始暗界和怪樂地有合作前提,卻也不得不防他們事後生變。”
“說得沒錯。”獄天玄皇回神,其他兩方的變數同樣要慎防:“你留在後方,有事可及時支援。”
“但……”
堕神阙沒說完,鬼王像是想到什麼一樣,補充道:“其實,吾另有一提議。”
鬼王目光輕輕一閃,看向堕神阙:“聽聞聖女有取時之能,這個能力……”
“鬼王!”堕神阙無須聽完,就知道鬼王的打算。他想讓缥雲無和他們一起趕赴妖界的戰場,可雲無本身除了異能,并無其他武藝。況且戰場瞬息萬變,沒有誰可以保證她能平安歸來,“吾不可能同意。”
獄天玄皇有一瞬間,曾有過這個想法。
但太冒險,也太危險。
一個身無縛雞之力的人類,縱使有着這樣逆天的異能,也不能确保計劃一定會成功。
“不必再說。”獄天玄皇果斷下來決議:“這是妖界的事情,與人類無關。”
鬼王内心略微遺憾地歎了口氣,可惜了一個絕佳的機會。
否決了鬼王的提議,獄天玄皇繼續對堕神阙說:“你留在黑獄,見機行事。”
明白事無轉圜,堕神阙隻好應下,“吾知曉了。”
隔日。
空前未有的三王會齊,曠世絕今的妖魔大戰。
暗室外的戰聲不斷,我在房内焦急等待結果。
忽然,門外傳來小小的響聲,我站起身,看到一顆紫色的頭伸了進來。
是紫棠。
“你……”我疑惑,她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左命相府,她不是一貫都不敢進來。
“鬼王說的沒錯,你真的在這裡!”紫棠看到我,喜出望外,趕緊走進來,“左命相把你關起來了?”
這麼說也沒錯,可為什麼我總覺得哪裡不對。
來不及想太多,我問她:“你怎麼來了?妖界外的戰鬥怎麼樣?”
紫棠身上亂糟糟的,平日裡喜歡挂在身上的挂飾掉了不少,整隻妖看起來黯淡無光。
她聽我這麼一問,臉色黯然了下來,搖頭說:“赢了,但……”
“但什麼?”該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堕神阙呢?他這幾日都沒過來。
紫棠歎了一口氣,告訴我妖界巨變後的結果。
巨魔神落敗化為叫喚淵薮的巨大人像,同時百妖路卻也傷亡慘重,妖天師身亡、荒初禁赦受創,封世末、獄天玄皇被蟄伏在旁的天佛原鄉所擒,連聖嬰主也不知所蹤,整個百妖路主力凋零殆盡。
天佛原鄉……怎會?
想起那名慈悲憫人的佛鑄,我怎麼都不明白,他們怎麼會做這種背後偷襲的事情。
“我擔心天佛原鄉會趁機對百妖路下手。”紫棠揪着自己的衣服,語氣緊張又快速,好像想要隐瞞什麼,又十分害怕的說:“妖界重創,妖脈凋零的現下,妖界根本沒有與之一戰的力量。”
我聽懂了她言下之意。
“你是……鬼王派來的妖吧。”我輕輕說。
紫棠猛地擡起頭,淚水在眼眶轉了又轉,終于是落了下來,“我不想瞞你,鬼王說你有改變一切的力量,所以……我能不能求你救救妖界?就算你要拿走我的性命也無所謂,我不在乎!”
她噗通一聲跪在我面前,“我知道這很為難你,可我實在想不出别的辦法,百妖路所有妖的性命都在你的一念之間,所以拜托你,我求你!好嗎!”
我扶起她,伸手擦幹淨她眼下的淚水:“我知道了。”
她選在堕神阙不在的時間前來,其實我已經知道了她的打算。
堕神阙絕不可能知道這件事,否則他不會讓我這麼做。
“鬼王不可信。”我對她說:“但是我會幫你,帶我去妖脈源頭吧。”
“跟我來!”紫棠拉過我,化光消失在原地。
百妖路妖脈。
我看着熟悉的風景,那時候我和堕神阙在這裡相談,還發生了那種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也許是上天終究不想讓我過上平靜的日子。
罪惡滿身的我,終究不該奢求更多幸福的生活。
用盡一身的異能,将所有力量投入妖脈之中,幾近枯竭的妖脈河流,随之漸漸鼓起生機,無數熒光卷入夜風,美麗的一如從前。
自作主張不告而别。
你會恨我嗎?
堕神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