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紫棠看到自己闖了大禍,立馬消失無蹤,留我一人在原地盯着鱗片發呆。
意料之外的發展,意料之外的結果。
定情?
我和堕神阙為什麼會和這兩個字扯上關系?
鱗片在黑獄淺淡的月色下,若琉璃天青,流溢出美麗的光彩,縱使如此,卻掩蓋不了這是大妖之物的事實,朦胧流轉之間,隐約含着危險的氣息。
回想起堕神阙一再質問與試探的語氣,我才知道他眼中流露出的壓抑和攻擊性所代表的意義,那是不單單是簡單的占有欲,而是深不見底的妖性|欲望,想要吞噬的本能。
真是糟糕。
我無意中都做了什麼事。
堕神阙不是那麼好敷衍的妖,我并無把握在他知曉真相後,會作出何等反應。
我擡眼望向頭頂的藍花楹,喃喃開口,似問天意:“……這是你給予我的命運嗎?”
無人應答。
*
另一邊,黑獄節日熱鬧依舊。
在高處眺望風景,遠處燈火闌珊,熙來攘往的身影,光與影不斷在街道裡交錯,微光在衣擺或發尾相互碰撞,帶來悅耳如風鈴般的清脆聲響。
衷情石的聲音。
堕神阙看着手中似貝殼形狀的衷情石,通體天青,素色溶漾,光暈流轉淡散。
莫名思緒随起伏的流光轉動,潮湧來回,洶湧得要颠覆天地。
他清楚這是妖性的本能。
妖的情感和人類截然不同,那是一種潛藏在平靜下的瘋狂。一旦觸動,便是火焰迸發,燃燒一切,摧毀一切,直到将眼前一切焚燒成灰。
“堕神阙。”
獄天玄皇和鬼王同時來到,打斷他的思維。
“玄皇。”他轉手收起衷情石,可已為時太晚,兩人皆看清他手上之物。
鬼王身上挂滿叮叮當當的衷情石,一如既往的受歡迎。他跟在獄天玄皇身側,佯裝驚訝道:“左命相今年竟收了他人贈禮。”
黑獄中過往不是無妖試圖贈送他衷情石,可惜都在堕神阙的居高臨下的眼神中默默退散,久而久之,也就無妖嘗試。
堕神阙不言。
黑獄中除獄天玄皇和鬼王外,敢如此行事的不多,想來,也隻有那一名異數。獄天玄皇沉思片刻,說:“是她?”
并無妖提及名字,偏偏誰都知道獄天玄皇所指的是誰。
“吾以為,你将人帶回,是别有目的。”吸收生命并能用以轉化的異能,放眼苦境,亦是極為罕見的能力。鬼王冷不防提及堕神阙的逆鱗,用一種玩笑的語氣故意試探道:“為妖界存續之霸業。”
“鬼荒地獄變。”堕神阙睜開眼睛,表情一瞬間變得陰沉,異色雙眸裡湧現出濃烈的殺意:“你對吾的人,關心太過。”
“鬼王。”獄天玄皇阻止兩人繼續交鋒,手段柔軟地平息了堕神阙的怒氣:“這是堕神阙的私事,無須他人置喙。”
鬼王挑眉,雙眼掃過堕神阙,神色稍微正經:“吾隻是想提醒左命相,人與妖的立場,從不相同。”
堕神阙負手在後,冷斥一聲:“與你無關。”
一如既往的不合,獄天玄皇夾在兩個妖中間,無奈歎氣。
妖界以往不是沒有過與異族相戀的事情,能圓滿的卻是少之又少。妖的性格強烈,愛恨分明,極端執着,一旦付出便不留餘地。初時陷入甜蜜之中或能妥協,日積月累後矛盾爆發,總會落得慘烈的下場。
況且鬼王所說不無道理。
人與妖的界限,不止立場與身份,還有日積月累的仇恨。
且那名聖女所負之異能,非是如此簡單,根據調查,異能的使用對象并不限于人類本身,甚至連地脈之氣和自然之氣都能統禦,堕神阙對聖女當真隻是情愛相關,而無其他想法?
自來到黑獄,不見聖女和除堕神阙以外的大妖接觸過,倒是收獲了不少小妖的喜愛,聽聞是個脾氣甚好,性格溫柔無争的人類。
想了一會,獄天玄皇意識到或許是他想太多,便緩聲關心:“缥姑娘在黑獄生活的還習慣嗎?”
看不出對方有不習慣的地方,甚至很受黑獄衆妖歡迎。堕神阙想。
堕神阙對着獄天玄皇的語氣要好很多,至少他的心裡,不會對缥雲無有多餘的算計。他平靜道:“比在崖風嶺習慣。”
“那就好。”獄天玄皇本就是為了緩和氣氛才提這件事,既然目的達成,他就不會過多詢問:“難得休假,你不必在此戒防,若無事可早些回去休息。吾尚有他事,不打擾了。鬼王,與吾離開吧。”
鬼王點頭,兩個人相繼離開。
2.
左命相府。
我站在藍花楹下,愣愣地看着掌心鱗片許久,已然忘了時間流逝。
這該如何是好?
正當我依舊不知該怎麼處理這樁意外之時,身後的腳步聲逐漸響起。
堕神阙回來了。
“雲無。”
我下意識收起掌中鱗片,回身去看他,“你……回來了。”
堕神阙敏感察覺到我情緒不對,沉默片刻,異色的眸子裡浮現一絲深思,不動聲色地打量着我:“你似乎不想看到吾。”
“我……”也不是說不想看到他,隻是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尤其是發生這種事之後。我頓了頓,先打算不提這件事,視線轉而落在他手中握着的布裹上,問:“這是什麼?”
堕神阙想起了帶回的東西,平靜遞到我手中:“花種。”
“花種?”我打開一看,裡面果然是一些種子,通體發黑,似乎已經事先泡過水,隻餘種下便可。
“嗯。”堕神阙語氣依然很平淡,好像在說什麼不值得一提的事情一般,“黑獄環境特殊,普通種子無法在此發芽,需經妖脈濯洗,方可成長。”
我捧着手中的種子,怔怔地望着他,内心掙紮許久,才低低地問:“為什麼要給我這個?”
堕神阙瞥了我一眼,“你總是呆在此處,不是喜愛此地風景?”
左命相府的花草都是我用異能催生,他是不想見我再用異能?
心中仿佛有根絲弦被輕輕扯動,莫名的溫暖,不經意沁心而入。
“多謝。”我收起花種,輕輕的說。
未料到他聽了我的話,竟然反問了一聲:“僅此而已嗎?”
不然還想怎麼樣?
我用眼神問他。
堕神阙看我的眼神,帶着妖性的攻擊力,充滿侵略感。
過了一會,他退了一步,問我:“方才你在這裡想什麼?”
果然還是惦記着這件事。
他大概看到了我盯着鱗片發呆,我想了一會,說:“我想看看你的傷口。”
堕神阙光滑的眉間出現小小皺褶,似乎沒想到我會提起這個話題,臉上短暫出現了怔忪的神情,然後歸于平靜:“沒什麼好看。”
對于妖來說,那種傷口甚至稱不上傷這個字。
我認真的盯着他,慢慢說:“我想看。”
他閉了閉眼,無聲伸出手。
黑色的衣袖沉甸甸地覆蓋在手臂上,我小心掀開衣袖,在他手臂上慢慢的摸索着。他的皮膚很白,非是自然的白皙,更像是某種長期不見天日,冷調的蒼白。身上的溫度也不似人類般溫暖,觸在手上有微微的涼意。
結實不失精緻的手臂,帶着流暢的肌理線條,形狀完美得接近玉石雕刻,可惜上面有一個淺淺的疤痕,破壞了那無暇的感覺。
堕神阙的視線始終落在我身上,微微低着眼簾,目光充滿着某種黏膩的打量。我不經意擡起眼,與他視線相交那刻,厭倦世事的疲憊頓時消散成花,片片飛風,在平滑如鏡的心湖上漾起無數漣漪。
我低頭在傷口上吹了吹。
掌中的手臂一緊,堕神阙抽回手,黑色衣袖垂下,遮住上方淺淺的疤痕。
“你做什麼?”他聲音奇怪的起伏着,變調的語氣,染上莫名的兇性。
我依舊維持着握着他手臂的動作,眨了眨眼睛,老實說:“我以前看過别人這麼做,想着或許能讓你好一點。”
堕神阙閉眼,胸腔輕微起伏,“吾是妖。”
“妖也會感到痛,不是嗎?”我笑了笑,收回手,背在身後,歪頭問他:“黑獄中的妖不會這麼做?”
異色雙眸深沉,他抿起嘴唇,唇縫浮現的淡淡墨色,使得他本就陰冷的容貌更加沉凝,渾身上下散發着不好接近的危險氣場,“妖沒有人類脆弱。”
我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問他:“你該不會是在害羞?”
他否認似的提起了聲調:“缥雲無。”
更像是惱羞成怒了。
無意中發現他另外一面,讓他在我心中忽然活泛起來,不再是存于他人口中形容的妖。
不管在别人眼中的他是一種怎樣的形象,現在我的眼裡,就剩下他略微惱怒又無法對我作什麼的神情。
仿佛不知該如何應對膽大包天的我似的,又或者在他的漫長妖生中,他不曾有過這般陌生經驗。
“我還要喚你主人嗎?”我捂着唇角的笑意,輕輕問他。
他面上的冷厲神色收起,注視着我的眸子忽然變得深不見底,輕閉又擡:“不用。”
堕神阙聲音很低,如同黑暗深處危險又迷人的低聲呢喃,不斷引誘人類前往的魔鬼,蠱惑人心,“堕神阙。”
夜風拂過,頭頂的藍花楹缤紛似雪,一瓣瓣從枝頭脫落,環繞在我與他之間。
紫藍色花朵如夢似幻,吹得月如清晝。
随風而起的淡金色發絲,一點點起落,交錯拂過異色的瞳眸,柔化了詭谲冷厲的容貌。
連他也未察覺到自己的嗓音變輕了,潛藏在話語中的力量,有種朦朦胧胧的情感浮動起來。
“你可喚吾堕神阙。”
舒緩的聲音帶着命令的堅決,又好像染了其他的意味,悄無聲息地侵蝕心跳。
我一瞬間覺得有些迷茫,或者說被眼前的妖所迷惑,交握的手,從身後緩緩伸出,穿過空氣,落在他身前不遠處,虛空地碰觸着什麼。
“堕神阙。”我輕輕的喚他。
這種動作無疑是一種無聲的回答與邀請。
堕神阙一瞬間似乎因為驚訝略略瞪大了眼睛,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低笑了一聲,毫不猶豫伸出手搭在我掌下,十指交纏,輕而易舉就收攏力量,将我的身體拉到他懷中。
他傾身下來,另一隻手搭在我背後,緩緩攫住我細瘦的肩膀,冰冷的氣息,在我耳旁響起,“雲無。”
缥缈無迹的雲色,落在他堕神阙的掌中。
我貼在他胸口,聽到他胸膛下的聲音,充滿生命力的躍動,在我們方寸之間嗡鳴,仿佛世界一切都已經消失。此時此刻,這片寂靜中隻有我與他。
“黑獄的定情,是如何的?”我問他。
堕神阙動了動,天青色的長發覆蓋下來,在我眼前輕漾。
他沒說什麼,就是碰觸了一下我的脖子,冰冷的寒意癡纏而過。
我一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真是好直接又好快速的妖族作風!
我嗆到了,在他懷中狼狽地咳起來。
堕神阙比我所想的鎮定,稍微扶正了我屈下去的身體,等我緩過氣。
“我覺得,”我飛快的開口企圖打消他的念頭。至少……至少不用和黑獄的傳統那般,一下子就跳到那一步,“順其自然比較好。”
堕神阙沒有反對,大概是早就猜到我的反應,食指在我肩頭摩挲片刻,問:“你想怎麼順其自然?”
問我?
我也沒有經驗呀。
人類戀愛,又會做什麼?
他靜靜的等我的回複,一點都不着急,反而很有耐心。
“我想看看你生活的地方。”許久,我才吐出這麼一句話。
我想看看,這片黑獄。
“吾知曉了。”堕神阙頓了頓,答應了我。
*
人果然是一種适應性極為強大的生物,從崖風嶺到黑獄,從奴仆到情人。這幾乎天差地遠的位置與關系,我竟都好好的接受下來了。
堕神阙作風利落果斷,短短不到一日的時間,他就找來介紹黑獄風土人情的書籍,就是這書籍有些薄。
他把書遞給我,示意我看看有沒有感興趣的地方。
……這種感覺怎麼說呢,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樣,卻極有堕神阙的風格,一點都不浪費時間。
我拍拍書籍,問站在我旁邊的妖,說:“你不和我一起看?”
堕神阙顯得興緻缺缺,他向來不喜歡在正事以外的事情上浪費時間,聲音淡然:“你決定就好。”
“總覺得有些奇怪。”我把書拿在手上,左右晃了晃,“我以為情人間的相處應該是更溫馨一些,可你的反應好似在讓我背書。”
大概是情人這兩個字打動了他,堕神阙想了一會,竟然真的坐到我旁邊,接過我手中的書,說:“你對什麼感興趣。”
我收回視線,目光一轉,落在他翻書的手指上。
手指修長白皙,指甲漆黑,莫名透出一股妖異氣息。
不管怎麼看都是妖,和人類沒有半分相似。
“發什麼呆?”他看我久久沒出聲,幹脆問我。
“你的指甲是染的嗎?”我好奇的問,捏過他的手細細觀察,沒看到什麼染上去的痕迹,仿佛天生指甲就是這個顔色。
溫暖柔軟的指尖滑過手背,留下貓爪子輕撓般的微癢。
手指忽然被攏住,與我截然相反的溫度,我擡起頭,看到金紅異色的雙眸倒印出我的身影。
“你的思維總是這麼跳躍?”他眯起眼睛,平靜的神情,說不出喜歡還是不喜歡,卻有種難以捉摸的深邃。
問得好,我才知道原來這叫做思維跳躍。
我想了想,老實說:“也許是因為我想了解你更多。”
黑獄的光線并不清晰,窗外流入淡霜色的月影。在視線交錯的片刻,我看到他眼中閃過了異樣的神色,片刻柔和,像風吹散湖面漣漪時閃現的碎光,眨眼間又藏匿起來。
“天生如此。”他神色緩和,低聲解釋了一句。順便翻過我手背看了看,用手指捏了捏我粉色的指甲。
懂了,又是妖才有的特色是嗎?
我好奇心滿足,拿走他手上的書翻開來,“為什麼要看書,你不知道黑獄的風景?”
明明他就是出身黑獄的妖。
許是我與他關系不同以往的緣故,堕神阙表現得出奇地又耐心,并無半點不耐煩:“不曾在意。”
我一聽這話,繼續問他:“那你以前都做什麼?”
“修煉、戰鬥、處理文書。”他語氣沒有半點起伏道。
聽起來相當的無聊。
我以前有想過,如果将來不再受困在崖風嶺時,會去哪裡,做什麼。這天下這麼大,或許會四處走走,看看風景,體會一下平凡的生活。而現在意外來到了黑獄,遇見堕神阙,才發現我以往向往的一切,在他眼中隻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他竟會陪我做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命運真是奇妙啊。
我忍不住笑出來。
堕神阙側頭看我一眼,似乎在問我笑什麼。
我漫不經心地翻了一頁,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一點都印不進眼底,輕聲地說:“陪我做這些事情,不會覺得浪費時間?”
“你不是想順其自然。”堕神阙想都沒想的回答,仿佛就是配合我的步調,讓我逐漸習慣他的存在,“這也是吾的目的之一。”
妖有時候似乎非常的直接果斷,對必要的事情從不婉轉猶豫。
我聽着他近在咫尺的呼吸聲,心中總是蘊繞不去的惆怅逐漸化為一片淺淡的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