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優律山城。
千玉屑帶若葉汝嬰到此,欲将人送入山城,避開森獄戰火波及。
“豬頭國相,你一定要記得回來接小若葉。”天真無邪的若葉汝嬰拉着千玉屑的衣袖,再三叮囑,生怕千玉屑就這樣把他忘記,害他隻能在苦境虛度年歲。
“再啰嗦,你就要變成豬頭了。”千玉屑帶開話題,伸手擰若葉汝嬰的鼻頭,玩笑道:“豬頭汝嬰。”
“啊,放手——放手啦,我不要變成豬頭。”若葉汝嬰連忙伸手用力拍他的手背。
遙遙中,來者氣息沉穩,一道沉渾帶着些許的調侃的聲線,從門外響起:“哈,好友,一來就看見你在虐待小朋友。”
夕華沉扶簾而入,千玉屑見人出現,松開了手,朝他打招呼:“久見。”
“是好久未見,你連禮物都不帶,一來就要吾照顧你的茶童。”夕華沉故作生氣的朝千玉屑抱怨:“吾這兒是什麼托兒所嗎?”
“抱歉,事出有因,隻能拜托你了。”千玉屑不但沒有像是以前那般與他笑語,反而神色慎重,好聲好氣的和他解釋:“吾現在麻煩纏身,實無法帶他一道行動。”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他再為難,豈不是顯得他夕華沉很不講道理?
“吾早叫你退隐,唉,罷了罷了——”夕華沉正欲說什麼,遙遠處忽然響起琅琅鈴聲。
似玉佩輕搖,露清如語,随風而響。
“竟是她回來……”夕華沉神色驚訝,不是說去東方尋人了,怎麼這麼快就回到優律山城?
不過來的正好,有人幫忙帶小孩,省得他操心孩子的作業怎麼辦。
“她?”千玉屑倒是不知道優律山城什麼時候多了一個陌生者,聽夕華沉的語氣,似乎很是相熟。
“嚴格說來,是吾的師妹。”夕華沉這個師妹很少出現在境内,自被父親收為徒弟後,雖在浮動山城内修行了一段時間,但後來她便很少停留于此,反而出行在外,去尋找她不見的夫君。
看千玉屑似乎起了好奇心的樣子,他半開玩笑說:“雖然吾這名師妹外貌、性情皆是一等一的好,是真正的仙露明珠。不過你可以免肖想,師妹已經嫁人了。”
千玉屑無奈:“吾在你心中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哈,見過吾師妹你就知曉了。”夕華沉信誓旦旦。
門前簾花,影光颠倒,若疏影印澄波。風中帶來略微苦澀且淡雅的杏花香,出現在簾下的衣裳,腰戴清金鍊玉佩,衣似薄霧輕籠淡濛濛,如長煙引素,白雲浮玉,冰清淡薄。
一雙手,撩起短簾。
我朝内看了一眼,見到師兄夕華沉與一個容貌陌生的男子。對方一身黃裳,在對上我面容時,驚惶起身,動作突然,竟撞倒身後凳子。
隻聽哐啷一聲,一旁的綠發小童頓時叽叽喳喳地抱怨什麼,他卻恍若未聞,一雙狐狸狹長的眸子,不可置信地打量着我。
——春風半面曾相識,一夜杏花入夢思。
我不明他這番神色為何而來,因并不知他是誰,我看向一旁捂着嘴偷笑的師兄:“師兄有客?”
“哈哈,是,是吾的客人。”夕華沉用手拽了拽黃色衣裳的客人,連忙道:“好咯好咯,别讓師妹看了笑話。”
“打擾。”我看他似乎回神了,抿出淡淡笑意,朝他點頭道:“我是白道聿斯,不知先生如何稱呼。”
“白道……聿斯。”他低低地來回喃我的名字,過了一會才勉強回神,手中玉扇一揮,朝我說:“吾是……千玉屑。”
他一開始的嘴型并不是這個聲調,不過在那一瞬間,他吞下話頭強行改口,說出另一個我并不陌生的名字。
千玉屑麼,目前在武林道上有聽聞,是森獄現今的國相,風雲人物之一。
我失了探究之心,對我而言,更重要的隻有那名至今不見下落的夫君罷了。
“幸會。”我沒有多大起伏的對他說了一句話,目光便不再專注于他,對夕華沉說:“既師兄有客,聿斯稍後再來打擾。”
“去吧去吧。”夕華沉揮揮手,指着一旁的小童道:“這小童是若葉汝嬰,勞你帶他在優律山城走走,吾和千玉屑還有話要談。”
“好。”我彎身朝綠發小童招手,他頓時跑了過來,拉住了我的袖子。哎呀,好乖好可愛的小童,我軟下聲調對他說:“我帶你去吃點東西,你喜歡吃什麼?”
“甜的東西小若葉都愛吃。”
我拉着若葉汝嬰的手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和他說:“你乖乖的,我就帶你去吃糕點。”
“好!”
千玉屑看人影走遠,一時回不過神。
竟會……在這個時候重遇故人。
她居然嫁人了,也是……都那麼久了。
已經數甲子時光不見了。
*
若葉汝嬰高高興興地吃着糕點,一雙眼睛在我身上掃來掃去,時而偷笑。
“怎麼了,我身上有什麼嗎?”我有點好奇他的神色從何而來,好似偷吃了蜜的小老鼠。
若葉汝嬰趕忙喝一口水,咽下口中糕點,笑得賊兮兮:“你沒看豬頭國相方才看到你的樣子,眼睛都要脫眶了。大姐姐,你真的已經嫁人了嗎?”
我倒是沒有特别注意他的神色,畢竟,在故人的口中,我的姿色是‘普普通通’。我笑道:“嗯,我已經嫁人了。”
“那是一個怎樣的人啊!”若葉汝嬰繼續好奇問。
我微微一怔,那是一個怎樣的人啊……
好久了,好久沒人向我問起他了。
深埋在記憶中深處,紅色的身影。
“那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我低聲說,一時陷入回憶中。
2.
我自小有怪症,常常陷入不知名的昏睡,唯有春日時才會蘇醒。為了治療我身上的怪症,久遠前,家中長輩帶我四處求醫,在一次無意的消息中,她聽聞某處有無數異法交易,或許其中有治療我怪病的方法。便帶着我穿越兇惡海域,通過鬼牙嶼,來到存在海外的獨立國度,怪販妖市。
那時的怪販妖市還允許外來居民暫住,她在那處買了一個房産,以富商的名頭四處打紮交易,一度尋上了當時的國相千盛騎。
我第一次來到陌生地方居住,這裡風俗和苦境大相徑庭,大多數人都長得稀奇百怪,我一個在苦境平平無奇的人,在此處反而成了異數。
無人交流,無人結識,人人視我為怪人。我便常常呆在人群疏遠的地方四處遊走,偶爾以物換物,在小攤販上買些手工制品。
久而久之,竟也習慣了。
某日,我一如往常行走在偏僻的樹林裡。忽而,身上清金鍊玉佩被疾飛而過的石子打落,掉進狹小的岩石縫隙中。
我下意識回過頭,看見幾名拿着彈弓,衣着褴褛的小童一哄而散。
想來他們是欲趁着玉佩掉落的時候,搶走值錢的珍品,卻沒想到會陰差陽錯的掉入石縫中吧。
我蹲下身,仔細觀察縫隙中閃爍微光的玉佩,沒注意到遠處慌張逃生的童子們撞上了陌生來者。
這縫隙大小,好像正好可以伸進去一隻手。
我試探着把手往裡面塞了塞,勉強能夠進去,便又往深處走了走,憑借印象去摸索掉落的玉佩。
勾住了!
我心下一喜,連忙往外抽。
“石縫裡面可能有蛇。”身後忽然響起的聲音吓了我一跳,手指上好不容易抓住的玉佩再次滑落,似乎掉得更深了。
比起玉佩掉落更糟糕的是,被他一驚,我手似乎卡在裡面。
“還不收回手嗎?”聲音越發接近,一個高冠玄衣,眉目英俊的年輕郎君出現在我身旁。黑紅相間的發色束成馬尾,眉尾斜飛,顯出幾分意氣揚揚,甚是自得。
我沉默着把手往外拔了拔,除了磨紅皮膚,位置竟是絲毫不動,便老實道:“好像卡住了。”
“卡住了?”那人像聽見什麼有意思的事,微挑起眉。過了一會,他撩起袖袍蹲下身,仔細看着我的手,連問都不問,就搭在我手臂上,使力往外拔了拔。
我:……我不是木頭。
被他那麼一用力,别說拔出,連皮膚都因為石頭邊緣鋒利的摩擦而出現細微血珠。
他視線掃過滲出的血漬,因皮膚細白而更加明顯突兀,呐呐地收回手,問我:“你不痛嗎?”
“痛。”我簡短地回答。
他心虛地‘啧’了聲,别開眼光,有些不敢看他的豐功偉績,“那你不會說?”
有些毛毛躁躁呢,這人。
我耐下性子,并不責怪他:“因為我相信你能幫我拔出手。”
“吾沒答應一定會幫你。”
話是這麼說,他卻還是撕下了自己的裡衣下擺,松松隔開我手與碎石的邊緣,防止二次傷害,說:“你在此等吾,别亂動。”
說完他起身跑遠,不知道去了哪裡。
我盯着他撕下來的白色衣擺,出神的發着呆。
過了一會,一個匆匆的腳步聲回來。他手上拿着一瓶油,重新蹲下身子将我的袖子撩高,避免被油污弄髒,才小心的順着縫隙一點點倒入,粗糙的手指順着手臂來回摩擦,又握着我的手小心往外拔。
經過潤滑過後,雖然也廢了一些時間,但總算把我在石縫中卡了半天的手給拔了出來。
他看着我已然開始發腫的手腕,神情間滑過懊惱,問我:“你有帶手帕嗎?”
我默默從懷中摸出手帕遞給他。
他三下五除二地把我手上油漬擦幹淨,捧着我的手小心翼翼看了眼,說:“可能要擦一些藥,但吾沒帶。”
“沒關系。”我好脾氣的勸慰他:“謝謝你幫了我。”
“……這算什麼幫。”他小聲地嘀咕了一聲。
我沒聽清,問:“你方才說什麼。”
“無事。”他飛快地看了我一眼,清清嗓子,問:“我是問,你把手伸進去作什麼?”
他剛剛說的好像不是這一句。
算了,我沒太在意,指着石縫如實告知:“我的玉佩被方才的小童打進去了。”
想着幫人幫到底,他松開我的手,探頭往裡面掃了一眼,又略微判斷距離,說:“簡單,吾幫你取出來。”
怪販妖市的人見多了,我還是第一次見這麼熱心的,點點頭,“多謝。”
“謝什麼。”他好像很不習慣别人對他道謝,在附近撿了一根帶着岔的枯枝,往洞内小心試探勾動。
每每快出來的時候,總是會出意外掉落,久而久之他似乎有些失了耐性。
“其實。”我看他懊惱的樣子,抿唇小聲勸說道:“不撿回來也沒事。”
不過是玉佩,家裡其實還有很多相似的款式。
“不。”他耐性消失,性情卻是執拗到頑固的地步,沉聲道:“便是把石頭炸了,今日吾也必定把這東西拿出來。”
好似丢的是自己的東西一般,而非是幫我取物。
又過了一會,他總算勾住了玉佩的邊角,小心又小心的收回樹枝,怕自己一個顫動,再次前功盡棄。
金色的細鍊探出石縫些許,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往外一抽。
“哈,吾就說吾可以!”郁氣一掃而空,他抓着清金鍊玉佩,頗為得意洋洋,伸手遞給我:“拿好,别再丢了。”
“嗯,多謝你。”上面沾滿了泥土,我用手帕墊着,視線掃過他的衣服下擺。
剛才他半跪在地上很久,衣擺都弄髒了,便建議道:“你衣服髒了,我幫你洗洗。”
“不用。”他随意彎身拍了拍,沒拍幹淨,反而将灰塵拍得更開,如此兩三次他就放棄了,直起身子一看天色,一驚:“糟了,都這個時間點,義父肯定在尋吾。”
說完,他轉身匆匆離去。
“等等。”我追了兩步,沖着他的背影喚:“我還沒問……”
身影消失了,我呐呐說完剩下的話:“還沒問你的名字呢。”
聽不見遠處的回音,我看着手上玉佩,歎了一口氣。
難得見到願意和我說話相處的人,還好心幫過我,這下分散,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面。
*
那日後,我總想再見他一面,好好答謝他,順便和他交朋友。
猜測他既然經過荒蕪小道,想來應該是他會來的地方。
我準備好糕點,每日天初亮就等在樹下,等到天色轉黑,黯然回去。
這一等,等了半個月,連之前打掉我玉佩的小童都和我混了個眼熟,常常在我離去的時候與我要糕點吃。
終于,皇天不負有心人,我再次等到了那個不知名姓的男子。
“嗯?是你?”他看到我的時候有些意外,快步走上前,上下打量我,狀似無意地說:“你這次又丢了什麼?”
就算我再怎麼冒失,也不可能次次都将東西丢在這吧。
我有些好笑,舉起手上的籃子:“我來多謝你上次的幫忙。”
“都說那不算幫忙。”他有些不自在的抓了抓頭發,視線移到我手上的竹筐,問:“這是什麼?”
我打開竹藤編制的食盒,把裡面的東西給他看,“是我親手做的糕點。”
他看清楚了裡面精緻的花樣點心,沒有說接受或者不接受,而是盤起雙臂,微昂起下巴,說:“吾與你素不相識,為什麼要吃你給的點心,萬一你下毒了怎麼辦?”
我聽他這麼說,頓時怔在當場,眼睛遲緩的眨了兩下。
一會,我慢慢地收回手,失落道:“抱歉,是我考慮不周。”
說的也是,我和他不過匆匆一面,謝禮居然準備食物,但凡性格理智點的人,都不會吃來路不明的東西。
“别露出這副神情,真是……”他瞄我一眼,又飛快移開,往籃子裡快速伸手抓住一塊糕點,丢進嘴裡,聲音模模糊糊:“吾吃了,可以吧?”
诶?他怎麼變卦的那麼快。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卻也笑了出聲:“還未請問你的名姓。”
他嚼着嘴裡的糕點,聞言意味不明地看我:“吾為什麼要告訴你?”
“因為我想和你交朋友。”我老實說。
他聽完頓時捂住嘴巴,好像是嗆到了,快速咳了幾聲。我連忙上前拍拍他的背脊,被他挌開,緩了好一會氣息,才道:“你們苦境之人都這麼直接嗎?”
他怎麼知道我是苦境之人。
我眼神露出疑惑。
他頗有些不自在的解釋,“從裝扮上就能看出來,況且那邊的小童,最喜欺負陌生商客,想來你應不是本地人。”
好聰明啊,我贊歎地看着他,連連點頭:“我是白道聿斯,确實出身苦境。”
“吾沒問你的名字。”看我用毫不掩飾的佩服眼神盯着他,他露出的耳朵隐約泛出紅色,極其不自在的回應:“吾叫衣輕裘。”
他還是把名字告訴了我。
我笑眸彎彎,像是遇見什麼極為高興的事般,輕柔的問他:“那,我們以後還能在這裡見面嗎?”
方才出現的那點不自在的情緒在面對眼前人笑顔時,變成了更奇怪的情緒,衣輕裘不自覺退後一步,結結巴巴的說:“吾為什麼要答應……”
話還沒說完,眼前人的表情又黯然下來。
以導緻本要說出來的話換了一個音調:“……吾會考慮。”
我頓時打起精神,接連問他:“考慮多久。”
“就、考慮考慮。”他含糊着說,轉身就跑,像第一次見面那樣,聲音遙遙傳過來:“總之吾會考慮。”
诶?逃跑了。
我一頭霧水看着他越跑越遠,速度越來越快,不知道他到底在逃離什麼。
還是說,我有那麼恐怖嗎?
我走到一旁,對着湖水端詳自己。
還好啊,五官端正,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嘛。
奇怪……
怪販妖市的人果然怪怪。
我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