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長輩起了個大早,看我要出們連忙叫住我,問我這幾日都去哪裡。
我解釋說在妖市認識了新的朋友,她聽聞,語重心長地叮囑我,說怪販妖市魚龍混雜,切不可深交平民區的人,他們都不懷好意。
被這般一耽擱,出門的時間晚了些,到樹下的時候,紅色的身影似乎正準備離開。
“吾都在想什麼啊,她怎麼可能這麼早……”衣輕裘嘀嘀咕咕地說什麼,我好奇聽了一會,才擡手拍他的肩膀。
他吓了一跳,下意識扭過了我的手,迎面一掌擊來。看清楚是我之後,才匆匆忙忙收回攻勢:“你什麼時候來的?”
“剛來。”我老實的說,順便問他:“你方才在說什麼?”
“沒什麼!”他提起聲調反駁,但在我訝異的眼神下,聲調又降了幾分,支吾道:“吾來了,說吧,你找我什麼事?”
我眨了眨眼睛。
我沒有找他呀,這次不是他等我嗎?
總覺得說出這句話的話,眼前的人會惱羞成怒,我好聲好氣的說:“隻是單純想見你。”
他又嗆到了,明明這次沒吃什麼。
咳了好一會,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白皙的臉上浮起明顯的紅。許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幹脆當做沒聽見,半晌才擠出一句:“你、你說你叫白道聿斯。”
說完他又露出懊惱的神色,似乎覺得自己說了奇怪的話。
“嗯。”我點點頭,佩服道:“你記性真好,我說了一次就記住。”
“這有什麼……”他壓着唇角揚起的弧度,一副得意又不願意被人察覺的樣子,佯裝悶咳幾聲,才故作不經意的說:“吾在學堂成績向來名列前茅。”
“好厲害啊。”我佩服地看着他,就差鼓掌了,“我念書一直都不怎麼好呢。”
因為怪症的緣故,所以經常跟不上學堂的進度。
“一般一般吧。”他又露出了想笑又要壓抑的微妙表情,飛快看我一眼,“你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吾可以教你。”
“可以嗎?”我一下子被他吸引了注意力,也确實需要一位老師,就認真說:“可是我學的很慢。”
“沒關系。”衣輕裘毫不猶豫的答應,說:“那每日天色日昳之時,吾在這裡等你。”
“好。”我視線沒有離開他,他一低眼,就和我對上了視線,頓時怔了一會。
“……明明很普通嘛。”他撓了下耳廓,低聲輕語,卻顯得别扭。
普通?我嗎?似乎沒有哪裡說錯。
我笑了出聲,說:“我今日帶了糕點,你要吃嗎?”
“嗯、啊?”他回過神來,應了兩聲,“糕點?可以吧。”
我取出比昨日更小的食盒遞給他。
那日,我和他坐在樹下,他吃着我帶來的糕點,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我聊着天。
到底說了什麼,其實已經記不太清了。
我隻記得他當時眉飛色舞的神情,說起學堂裡每每考試都輸給他的友人,是那麼得意又可愛。
3.
“大姐姐,大姐姐!”
旁邊傳來推拒的力道,我回過神來,歉意地看着若葉汝嬰:“抱歉,我似乎走神了,方才說到哪裡?”
若葉汝嬰略微無語,沒想到眼前人看起來雅淡清秀,居然是個天然呆:“你什麼都沒說,就自己回憶的忘神了。”
糟、糟了,這個回憶起衣輕裘就無法自拔的毛病竟還沒改過來。
我大糗:“……我不是故意。”
若葉汝嬰揮揮手,佯作寬容的神情頗有些人小鬼大,“無事,我不會怪你。”
“哈,多謝。”怪可愛的,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麥摸我的頭啦。”若葉汝嬰嘟嘟囔囔抱怨了一句,不過還是沒移開位置,乖乖的被我摸頭。
“你來到優律山城,是要暫住嗎?”我收回手,輕聲細語地問他。
若葉汝嬰聞言點點頭,說:“豬頭國相要吾在此處等他忙完,到時候他會回來接我。”
豬頭國相?方才的人嗎?
好奇特的外号,不過看起來與其說是像豬頭,不如說像是狐狸,一雙斜飛的鳳眼讓人印象深刻。
想起剛才的人的模樣,不知為何看到我會露出那番神色,恍如看見了許久未見的故人,可我分明不認識他。
說起故人……
故人啊。
現在身在何方呢?
小亭上流水潺潺,從假山高處滑落的水珠落在花上,留下斑斑駁駁的露珠。我看着水面上形單影隻的倒影,受風緩緩吹散,幽幽一歎息:“霞散獨憐回首處,輕塵短夢怅何之,無語寄歸鴻。支頤向白雲,遺恨夕陽中。”
“大姐姐!”若葉汝嬰看我再次發起呆,不由得推我的手臂。
我如夢初醒,看着他滿眼寫着你怎麼又這樣的控訴,大糗地道歉:“實在抱歉,今日不知是怎麼回事,總是出神。”
以前明明不會這樣,大概是怪症留下的後遺症。
“你這樣粗心,走路不會跌倒嗎?”若葉汝嬰無情吐槽:“你和豬頭國相真的一模一樣。”
哪裡一樣?
“又在背後說吾的壞話了。”野草在風中柔軟起伏,一道明黃色身影踏過青石磚小路緩緩前來,一雙狐狸長目,視線細細落在我眸中,口中卻說:“小若葉。”
“哪有,明明是實話嘛!”
說話間,千玉屑走進小亭内,微微歪過頭,溫潤的嗓音含着笑:“讓你見笑了。”
“不會。”有客前來,我不好繼續走神,輕輕對他點頭:“先生與師兄談完話了嗎?”
他應了一聲,站在桌前與我對望,笑意柔軟的眼中清楚倒印出我的身影:“走了一段路有些口幹,不知可否坐下讨一杯茶喝。”
真是奇怪,明明看起來沒有任何相似之處,我卻能在他身上感受到熟悉的影子。
是太過思念所産生的錯覺麼?
“若不棄嫌我的手藝的話,請坐。”我泡茶向來不講究,師兄常常會說我浪費好茶葉,是以給我的都是一些過季的舊茶,喝起來味道苦澀不回甘。
盡管如此,我倒是很喜歡這樣的味道,嘗起來有舊色的味道。
千玉屑拂袖坐下,半垂着眼眸看我拎起茶壺為他眼前的玉杯倒茶。
倒完茶後,我順便将中間的糕點碟往他身前推了推,說:“這是我自己做的糕點,可要試試?”
“好。”千玉屑似乎等我這句話許久,捏起一個精緻的糕點,小小咬了一口,評點道:“入口松軟,軟糯香甜,令人……回味無窮。”
好會說話。
我掩着唇輕輕一笑,“先生贊謬。”
比起我泡茶的手藝,想來還是做糕點的技術更為上乘,很讨門内童子的歡喜。
千玉屑吃完手中的糕點,舉起茶杯喝了一口,才繼續說:“吾來過優律山城數次,還是第一次見你。方才若有失禮之處,望你勿要見怪。”
“怎會。”說是失禮,其實他也沒做什麼。我不甚在意,好脾氣的解釋為什麼自己會很少出現在優律山城内:“先生不曾見過我,是因我常年在外,偶爾才回來。”
“小若葉這段時間恐要勞你照顧,若不介意,喚吾千玉屑便可。”千玉屑放下手中茶杯,手指在杯壁摩挲片刻,突然切入正題:“姑娘說自己常年在外,可是在尋找什麼?”
他為什麼知道我在尋人?是多嘴的師兄說了什麼?
我眼底露出疑惑神色,他見狀,輕咳一聲說道:“抱歉,可是吾僭越了?”
一旁的若葉汝嬰看豬頭國相試探的神色,頓時似明白什麼地捂着嘴偷笑,彎身跳下石椅,說自己要去茅房便一溜煙跑遠了,把空間留給兩個說話的大人。
——豬頭國相,小若葉就幫你到這裡啦!可要好好把握機會!
我看着小童跑遠的身影,想着這件事并沒有什麼好隐瞞,平靜應答:“說僭越未免嚴重,其實不是什麼需要隐瞞的事情。我出門在外,是在尋人。”
“哦?”千玉屑手中玉扇搭在掌中,側頭思考了一會,說:“吾在苦境亦有消息來源,若不介意,可否告知是何人,這樣吾也可回報姑娘對小若葉的照顧之恩。”
這人是這麼熱心的性格嗎?
有些招架不來他這般看似溫和,卻隐隐有着咄咄逼人的手段,我聲音微微一頓:“照顧一名小童不過舉手之勞,尚談不上什麼恩情。”
柔軟的婉拒,他似乎沒聽出來我言下之意。
千玉屑看我良久,唇角彎起,溫溫和和地開口:“吾聽聞好友說閣下已然成婚,卻不見他人陪伴在側,可是在外尋找你夫君下落?”
這……
他為什麼對這件事這般咬着不放,作為初次見面的人,他問得過多也過深入了。
我猶豫不定的神色落在他眼底,他更确定自己内心猜測無誤,乘勝追擊道:“你有所不知,現在苦境局勢風雨交加,實不适合行走在外。尋人之舉,想來你一時半會無法探出消息,不如吾為之代勞。”
怎麼聽着他比我還在意我那名不知所蹤的夫君?
錯覺麼?
但這到底是我的私事,我不想太過麻煩初識之人,便道:“如今森獄與苦境交戰正烈,想來你亦是諸事纏身,不必為我的事情再費心力。尋人之事,我自己去做便可。”
這已經是明晃晃的拒絕了。
再詢問下去,必會引起對方的反感。千玉屑隻好暫放此事,打算等将來再徐徐圖之,話調一轉:“好吧,若有需要,你可再聯絡吾,吾必定為之籌謀。”
一隻白色的蝴蝶抖抖翅膀掠過湖面,停在水面綻放的花朵上不動了,魚兒遊曳擺尾而過,驚起一道水聲,湖面斑駁起來。
我細細打量眼前人,看他眼底偶爾掠過的銳色,就知道他絕非表面表現得那般溫和,笑問:“你總是這般熱心嗎?”
千玉屑一頓,平靜的神情泛起些許波瀾,很快又消失,“見笑,實是吾不習慣欠人人情。”
好像啊,就連口是心非的模樣,都很似他。
“你這般口吻,尤像一個人。”我略微懷念的說。
“哦?”這樣的話題似是引起了他的興趣,千玉屑眸光一閃,低下聲調:“願聞其詳。”
“不過他沒你這般沉穩,或許當時我們都很年輕。他行事雖有些毛躁,常常口不言心,本性卻不壞,是個……我很思念的人。”我說到後面,聲音輕了下來。
千玉屑聽我說着,容色怔忪,眼底似乎有什麼光芒動了動。
“白道聿斯……”
“抱歉,讓你聽了無聊的話。”我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在我們見面的短短片刻中,他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方才一直喚我姑娘或者閣下,明明按照我已婚的身份,他該喚我夫人才是。
或許是不習慣吧。
我笑着,轉移了話題:“汝嬰離開了很久,不知是否找不到茅房。”
短短一瞬間,千玉屑已經收回了之前的神色,輕笑一聲:“小孩子家坐不住,想來可能是見到了什麼新鮮玩意,一時挪不動腳了。”
“能得你如此上心,汝嬰對你應當很重要吧?”否則不會特地把他送到苦境烽火所不能及的優律山城。
千玉屑談起那名小童的時候,意外的并沒有對我隐瞞情緒,“他是吾的責任。”
聽起來裡面有很多故事。
我無意探索他的秘密。行走在苦境,對人的分寸感是必要的禮儀。
但我總有一種感覺,若我繼續問下去,或許他會将一切告知我。
明明隻是初識的人,我對他這莫名的熟稔與信任也超脫了該有的距離。
不明白,難道是他本身就是會給人這種感覺的人嗎?
讓人忍不住在他面前放下防備。
“說起來,他為何叫你豬頭國相?”我好奇的問。
千玉屑一笑,“哈,小孩子的奇思妙想,吾怎能想通。”
堂堂森獄國相,和豬怎麼都扯不上邊吧。
他看起來很放松,看着手中的玉杯,竟和我閑聊了起來,“這杯觸手溫潤,杯底對懸星象,是你做的嗎?”
沒想到他會注意到杯底的圖紋,我略感意外,點點頭道:“偶爾的興趣,讓你見笑了。”
我的名字中,[白道]指月球的運行軌道,[聿斯]為星相家言,以星象占人貴賤吉兇之術。
故我做的東西,都喜歡在上面留有星象圖騰,是個人的興趣之一。
千玉屑彎起嘴角,語氣輕快:“手藝精巧如斯,吾怎會見笑。”
我們就鑄杯的技巧閑聊許久。
令人意外,千玉屑竟懂得制陶的技藝,連選料、配料、揉泥、拉坯、修坯、上釉、燒制等步驟都無一不知,若非我确實與他第一次見面,都懷疑他是否熟識我許久,甚至能精準的看出我制杯的小習慣。
森獄國相,恐怖如斯。
然而時間總是過得很快,天色邊緣染上霞色,千玉屑仍有些意猶未盡,留了一塊信物給我。
“這是……”我捏着手上的玉佩,神色茫然。
“與姑娘相聊甚歡,你該不會拒絕吾結交之意吧?”千玉屑手持着玉扇,根本沒有從我手上拿回玉佩的打算,笑着道:“況且小若葉第一次離開吾身邊,吾心中确實難以放下。”
原來是為了汝嬰。
畢竟是他重視的人,想要時時關心自然正常。
我緩下神色,收起玉佩:“我知曉了,隻是這物為何不直接交予他?”
“小孩子家,你說呢?”千玉屑說着,束起了手指,在唇邊輕輕一抵,笑言:“可不要告訴他,他的國相在背後說他壞話。”
刻意輕松的語調,讓我徹底放下最後一絲懷疑,忍不住笑出聲,也學着他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好,這是我們兩個的秘密。”
他看着我柔和的笑意,眼中一時浮出了怔忪的色澤,恍若水面輕輕蕩開的漣漪。
“叨擾諾久,吾該告别了。”他徐徐站起身,帽檐兩旁帽纓随着動作輕輕搖晃,巧妙遮去他不舍的眼底情緒,“若将來有機會,希望還能有與你談笑風生的時候。”
“自然。”我起身送客。
他怔怔地看着我,視線一寸寸掃過我的眉眼,忽而開口:“白道聿斯。”
我側過頭,“嗯?怎麼?”
“無事。”還不是時候,現在還不能與之相認。千玉屑眼簾半垂,過了一會,才歎息般開口:“再會。”
“再會。”
我說。
千玉屑離開了,這時不知藏在哪裡的若葉汝嬰頂着一頭枯葉冒出來,一把拉住我的手臂,神神秘秘地問:“聊了那麼久,豬頭國相和你說了什麼?”
“隻是閑聊罷了。”我看他狼狽的模樣失笑,擡手拍掉他身上沾着的枝葉。
“……豬頭國相怎麼進度這麼慢。”白虧他特地制造機會,豬頭國相就是豬頭國相,一點都不積極。若葉汝嬰小小聲嘟囔。
若葉汝嬰聲音太小,我一時沒聽清,追問一聲:“你方才說什麼?”
“沒什麼!”若葉汝嬰圓圓的臉蛋上抿出無可奉告的狡猾,貼在我身上大聲說:“我餓了,想吃東西。”
哈,還是小孩子呢。
我無奈捏捏他手感柔軟的臉,“我帶你去吃晚飯。”
“好!”
小孩子脾性一會一變,他扯着我的手,催促我趕緊去吃飯。
我跟着他跌跌撞撞走出一段路,才下意識或者是說無意地回過頭,看向方才千玉屑離開的方向。
再會……嗎?
“快點啦!”若葉汝嬰催促道。
我回過神:“好好好,這就走。”
背對而馳的身影,消散風中。唯餘小亭尚未收起的茶具,昭示着曾有人在此相見。
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