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和千玉屑短暫見了一面後,我便一心在優律山城帶孩子……
嗯?總覺得這句話有點歧義。
我想,大概是有點歧義。
每每千玉屑通過玉佩聯絡我時,第一句話總喜歡問我在做什麼,我的回複都是在帶孩子。然後他就會陷入沉默一段時間,接着笑出聲來,問我是不是在帶他送到優律山城的那個孩子。
“你還有第二個孩子?”我摸不着頭腦的問,如果有怎麼不一道送過來。
或者說,優律山城除了我、師兄和若葉汝嬰,還有第三個人嗎?
“也許将來會有。”他笑着回複我,聲音低低地似顫動的琴弦,帶着餘韻未盡的回響。
我接不上話了。
是說我們關系有好到可以笑談這些内容的地步?千玉屑自來熟得讓我驚訝,更令我驚訝的是,我并不會對此感到不悅。
仿佛在玉佩對面,坐着我一名熟識已久的人。
想不出要說什麼,我隻好建議:“要喚汝嬰過來嗎?”
玉佩裡傳來模糊的風聲,像是歎息。
“有勞你了。”半響,他這麼說道。
若葉汝嬰和我的房間隻有一牆之隔,我推開窗戶喚了一聲,小童吧嗒吧嗒一陣腳步聲,而後爬上窗台後的椅子,一顆綠色的腦袋探出來。他揉着眼睛,似乎很困的樣子,抱怨道:“豬頭國相怎麼老是大半夜尋人,我都要睡了。我這個年齡睡不飽,會長不高。”
啊這……
說得也有道理。
“你去睡吧,我和千玉屑說一聲。”我放輕聲音,細心地關切道:“夜間風寒,記得掩上窗。”
“知曉啦。”綠發小童收回頭,過一會兒關窗的吱呀聲響起,他又跳下椅子,回到房間深處。
我聽旁邊傳來細微的布錦摩擦聲,打算待與千玉屑說話結束後,再去瞧瞧他是否有掀被子。
一陣寒風拂過肩旁,引得屋内燭火搖曳不定。透過與屋檐齊平的古樹望向院中,一池碧綠的春水環繞着杏樹,枝條纖細,繁花疏淡,随風落英缤紛,似漫天飛雪,紛紛揚揚,滌洗這片遠離浮世喧嚣的隐逸之所。
我伸手拂去窗台上的落花,半掩上窗,回到房内。
桌上的玉佩仍然閃爍着微弱的螢光,昭示着另一處的人正在等待。
千玉屑聽到桌椅拖曳的聲響,問:“是小若葉嗎?”
總有種對方在明知故問的狡猾。
壓下心頭無端的猜測,我應聲:“是我,夜色将深,汝嬰說要入睡。”
“哎呀,想來不止如此,以小若葉的脾性,大概又在背後說吾壞話才是。”他的聲音含着笑意,我幾乎能想象到他搖着頭,無奈又了然的神情。
以我對千玉屑初時見面的印象來看,他非是這般不細心的人,與若葉汝嬰朝夕相處,當更清楚他平日的作息才是。
既然如此,卻總是深夜來尋。
有些說不過去。
我想了一會,關切道:“身為森海國相,你當是十分忙碌。現下汝嬰既已休息,你不若也同去就寝,養精蓄銳。”
玉佩那邊的千玉屑聽到這番關心的話語,嘴角微微一翹,煙藍色的眸子柔和下來,緩聲道:“星月皎潔,明河在天。難得的好天氣,若是就此睡去,豈不浪費這片美景。”
“美景何時都有,閑暇卻非時時都是。”我聽出他言下之意,同是感歎。
苦境武者修行愈深,仿佛原有的命數亦超脫天定,變得極為漫長。與此同時,随時間交疊沉澱,換來的是對天地萬物的餘裕,更能靜下心停住步伐,為天邊一輪圓月而贊歎欣賞。
也因此生了許多不該有的貪欲與野心,攪動這片原應該平靜的湖水。
以至烽火四起。
多麼神奇,身在隐逸之所的我與身在烽火中心的千玉屑,此時沐浴在同一片月光下。
千玉屑垂下眼簾,意有所指般開了口:“這番景色,不禁讓人想起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人生代代相繼,江月年年如此。一輪孤月徘徊中天,像是等待着什麼人,卻又永遠不能如願。
一輪清月透過窗戶薄薄的白紗,照亮桌邊一角,我望着如霜如霧的月色,忽而輕歎:“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千玉屑亦吟了一句詩中的句子,聲音頓了頓,接着道:“這句似是相合于現今你吾的情景。”
我訝異。
前句确實隐隐貼合,可後半句是怎麼回事?
我忍不住笑出來:“汝嬰聽你這句,可要生氣呀。”
流照君,當對與他分别兩地的若葉汝嬰說才是,怎會是對着我說,這人真是意外的促狹。
千玉屑聽聞,在心底啧啧搖頭:數甲子未見,比起從前反倒是遲鈍了起來。
亦不怪對方,誰能想到現下換了一個模樣的他,便是她口中思念的故人呢?
故人……
當真是讓人不悅又惱怒的詞語,簡直在明昭他已成為過去一般。
想着那名隻存在于夕華沉口中不見蹤影的‘夫君’,千玉屑閉上眼,壓下眼眸深處隐隐泛起的殺意,聲音卻僞裝得滴水不漏:“哈,你不說,他怎會知曉。”
“這可不好說。”我壞心眼地晃了晃手頭的玉佩,好似這樣就能搖暈對面的人,“我可不是能保守秘密的人。”
“饒了吾吧。”衣袖窸窣的聲音傳來,千玉屑不知在那邊拿出了什麼,語氣随意,“會下圍棋嗎?”
雖說是問話,可話語中的笃定,仿佛早就知曉我會下棋。
“略知一二。”我伸手化出棋盤與棋子。
他執黑棋,我執白棋,白子先落。
“若是勝了,可有獎勵?”我在東四南六的位置落了棋。
“東五南十六。”一開始我們就沒有走常規的路線,意在彼此試探對方風格。落棋清脆聲響起,千玉屑将手按在桌面上敲了兩下,玩笑道:“你不妨先想有什麼可以輸吾。”
……這麼說也沒錯,我圍棋下的向來平常,過去還是與那人學了一二。
可就這般承認,豈不是自落面子。
說不定森獄國相會亦不善此道呢?
“總感覺自己好似落進了你的圈套,東十六南四。”一旦開始擔心自己落敗,我開始占據主要點位。
“東十六南十七。”玉佩那邊傳來了抓棋的聲音,棋子互相碰撞的聲音傳來,他似是一抓抓了幾顆放在手心:“這要求可是你先提出,怎怪起吾來了。”
錯覺麼,總覺得他下棋的習慣,尤其像他。
無論是開局喜歡用手指敲桌子揣摩,還是喜歡把數顆棋子抓到手中握着。
“東十七南六。”
我不禁走神,接下來一場棋鬥,心思隻放了一半在棋局上。
果不其然輸了,且輸的又快又徹底。
千玉屑開始收棋局:“哈,承讓。”
我看着棋盤上熟悉的攻勢對防,實不知是巧合還是他當真那麼神似衣輕裘,不由得道:“再來一局。”
“自然。”千玉屑說。
結局就是我輸了一晚上。
熟悉的棋風,熟悉的習慣。
我幾乎以為玉佩的另一頭是衣輕裘。
為何會……這麼像他。
夜深後,我一個人坐在桌旁,看未收起來的那盤棋局。
攻勢明快果斷,擅誘敵深入,一旦占優便窮追不舍,絲毫不留退路,直至全盤獲勝。
我從未與衣輕裘以外的人下過棋,實不知世上所有人都是這般的風格,還是……還是我真的太過思念他。
思念得,連一盤棋都能從中看到他的影子。
我擡眼怔怔望着未熄的燭火,思緒流轉,過往一切再次浮現心頭。
2.
落日斜照春寒時節的樹林,小路邊野草柔軟的新枝上剛剛綻出花苞,明黃色半綻花瓣在風中一點一點地晃着頭。
我和衣輕裘面前擺着一方棋盤。
“又輸了嗎?”我看着衣輕裘吞掉我一片白子,愣是想不明白明明自己方才占據了大半江山,一下子就變成了孤家寡人。
棋盤上的白子像是一顆顆閃爍的星光,被黑夜吞沒。
“之前就教過你,要看整盤棋局,你總是習慣盯着一小塊地方走神。”衣輕裘嘲笑我是菜鳥,教了我那麼多遍都不長記性,指着棋盤告訴我方才是從哪裡被他誘入局中,哪些部分又是他用來迷惑我的廢棋。
“好難啊。”我不禁向他抱怨。
“吾讓你十三子都不會把握優勢。”衣輕裘開始收拾棋局,還不忘記用棋子敲我的腦袋:“真是笨蛋。”
我捂着被敲的地方哀怨看他。
明明都是第一次學下棋,怎麼他突飛猛進,一下子把白子殺得毫無退路,而我卻怎麼都看不懂自己輸在哪裡。
大概是我的眼神太過控訴,衣輕裘收拾棋子的動作慢了下來,臉上原本的意氣飛揚的神情也換作惴惴不安,“很痛嗎?”
“很痛。”輸得心痛。
“吾明明沒有用很大力。”衣輕裘小聲嘀咕一聲,手上棋子一把抛進盒中,轉而擡手拉開我的手腕,傾過身來,“讓吾看看。”
手掌下的皮膚一片白皙,别說紅印,根本是什麼事都沒有。
“……你這不是無事。”他用手指揉了揉,觸手溫軟,柔嫩得像是剛盛放的花瓣,這樣陌生的觸感,忽讓他感到不自在起來。
“什麼事?”我莫名看他,是輸得心痛,和額頭有什麼關系。
一垂眼,一仰首間,視線交錯糾纏。
我這下才發現兩個人的動作有些近,他握着我的手腕,呼吸幾乎要撲到的唇邊。
衣輕裘白皙面皮在我視線下逐漸漲出明顯的紅,目光相接,他覺得自己拉着在對方手腕的掌心好似在燒,放開不是,繼續扯着也不是。
他被我直接而疑惑的視線迫得後仰了半寸,随後心底竟莫名湧起一陣火氣。
是因為對方平靜如水的态度,還是因為自己過分緊張的心情。
他分不出來。
——這别别扭扭的心态像什麼樣。
他内心暗暗罵了兩句。不就是握住了對方的手,說到底,也就是人的皮膚罷了,有什麼出奇。
衣輕裘心底湖面劇烈顫動,恍不覺我又靠近了一點。
“你的臉……”紅得好似番茄。
一句話還沒說完,衣輕裘就猛地站起,衣角勾住棋盤一角,未收起的棋子似天星散落如雪。他猶然不顧一地狼狽,隻橫臂擋在臉面前,露在外的一雙眼睛銳利,壓着顯而易見的火氣。
我下意識接住幾顆掉落的棋子,握了滿手冰涼:“你做什麼?”
怎麼突然反應那麼大?
衣輕裘略有些暴躁地皺起長眉,面容燥惱,說話卻有點磕絆:“你學得太慢,吾生氣,不行嗎?”
我不是一開始就告訴過他,自己的學習能力比較差嗎?
“……那你平複一下心情。”我拖過棋盒,彎下身開始撿落在草地上的棋子。
衣輕裘在原地來回走了兩遭,風吹涼面上的熱度,卻依舊止不住心間因沸騰而翻動不已的湖水。他深呼吸一口氣,索性不再想,又蹲下,撿起滾落稍遠的黑棋。
待細數過棋子數量無誤,衣輕裘也壓下了心頭的不愉。
“天色将黑,吾送你回去。”他說。
我把棋子收進竹籃,交給他:“嗯?我認得路。”
衣輕裘闆着張臉,看起來臉色很不好,耳根卻依稀可以看到未褪去的紅,“吾說了送你回去就送你回去!”
我歪過頭。
以往在這裡見面,分别時都是各回各家,怎麼他今日這般異常。
湖面的碎光緩緩遊曳在兩人衣袍,我擡起眼簾,對上那雙觸到我的視線便緊張眨動的眼。
“但你義父不是在家中等你?”我說。
衣輕裘一怔。
下一秒,心頭的熱漲更加明顯,似無處抒發,反而要漲破胸膛一般。
“你下棋都走神,說不定等會走錯路都不知道。”他說着伸手扯過我的手臂,想把我拉起來:“别啰嗦,快起來。”
他動作的突然,我一時沒回過神,被他猛地一拽,反而踉跄跌向他。
衣輕裘一驚,手忙腳亂的想扶住我,手卻陰差陽錯擦過我的腰間。
我的頭撞到他胸口,把他撞退了兩步,背脊重重撞上一旁的樹,同時他下意識收攏手臂,溫暖的氣息隔着衣物觸在他周身。
霎時間,他恍惚聽見耳鳴,還有快要沖出來的心跳。
絲絲縷縷的長發在空中揚起又落下,随之而起的是對方身上淡雅香氣,若有似無蘊繞在鼻尖。
他不自覺垂下眼,看見漫天霞色仿佛溪水一般流淌到她纖弱的長發上,衣領和發絲間,露出一片光滑白皙的頸子。
“抱歉,撞痛你了嗎?”我很快回過神來,伸手撐在他臂間,想直起身子,卻直不起來,“你松下手。”
那抹白皙瞬間占據了視線,衣輕裘僵在原地,好半晌沒動作,曲起的手臂像是牢籠将我困在他身前方寸之間。
“衣輕裘?”我奇怪的喚他。
“呃,吾無事。”他聲音的語調有些奇怪,動作僵硬地收回手,背在身後,緊緊握成拳頭:“你怎麼莽莽撞撞。”
他倒打一耙。
我無語,明明是他先伸手拉我,我未及準備才摔倒,這都能怪到我身上。
隻是看他臉色實在太差,我擔心方才是不是撞傷了他。
“你真的無事?”看起來怎麼怪怪?
我側過頭,想看他後背情況。
衣輕裘别過身子,遮住我打量的視線,手遮在寬袖下,深呼吸一口氣說:“走吧。”
說完他埋頭就往前走,一點視線都沒分給我。
我:……我家不是那個方向。
他走了數步遠,才察覺我沒跟上,回身發現我還在原地,不由得提起聲調道:“還站着作什麼?”
我擡起手指,指着另一個方向。
空氣靜得落針可聞。
衣輕裘猛地調轉方向往我指的地方走,路過我時,甚至不忘記順手扯我衣擺一把,小聲嘟囔道:“怎麼不早說。”
你倒是給我開口的機會呀。
我好脾氣地沒開聲抱怨,畢竟他看起來似乎下一秒就要爆炸了。
一路上,他都沒試圖再說什麼。
夜色波光粼粼,岸邊的柳枝搖曳着如煙的朦胧,其色如黃金,雪白匡梨花,随風依依,無聲散發芳香。不知從哪裡驚起的白鳥從容地飛走,嘩啦啦拍翅的聲響,在起伏的波紋水面上留下一抹轉瞬即逝的倒影。
我側頭看着岸邊風景,一旁的腳步聲亦緩慢了下來,不如方才急促。
周圍的時間好像慢了下來,模糊的影子團成毛絨絨的印記,跟在我們身後。
衣輕裘悄悄瞥着身旁人的側臉,看一眼,移開視線,過一會又将視線移回,着魔一般往複來回。
被看着的人,始終未察覺。
直到熟悉的風景遙遙印入眼底,我停下腳步,擡眼看向旁邊一直沒說話的人。
他似是一怔,接着很快移開了與我接觸的視線,仿佛被什麼燙到了一般快速。
“怎麼忽然停下腳步。”他說。
“到這裡就可以了。”衣輕裘家中有人在等,總不好真的要他一路送我到家,“接下來的路我可以自己走,你早些回去吧。”
衣輕裘聞言擡眼打量四周,細細記住周遭景色。
怎麼這麼快。
他在心底懊惱,方才竟沒說出口。
我看他回了神,輕聲道别,往前走了一步。
看我要離開,他連忙喚住我:“喂。”
還有什麼要說嗎?
我停住腳步,回身看他。
衣輕裘一手抓着竹籃,在對上我視線的時候又緊張地攥了攥手指,嘴唇張張合合,似乎不知該如何開口。
過了一會,他緊閉一下眼睛,下了決心般擡眼對上我的眼,望向我的眼中仿佛藏着灼灼火光,壓低聲音道:“明晚……妖市有春季集市。”
這件事我知道,家中長輩說要去市集上看看是否有關乎于我怪症的書籍。
但聽他話意,當還有沒說完的内容。
我靜心等待他說下去。
“你要不要……”衣輕裘頓了頓,躊躇片刻,最終憑借着心意行動。他擡起手,手握成拳在嘴邊輕咳兩聲,含糊道:“要不要與吾,與吾一起去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