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說完這句話,他周身的氣勢忽然一松,看着我的眼神也生了躲閃,似乎想藏起來,可這片平地并沒有能讓他掩藏的地方,隻好繼續磕磕絆絆地說:“吾想你從未來過怪販妖市,應當對此地集市好奇,所以……吾……”
他在我訝異的目光下沒由來一惱,自暴自棄道:“算了,當吾沒說過。”
說完他轉過身,就要落荒而逃。
我下意識擡手拽住他的衣袖。
衣輕裘動作止住,有些躁惱地回眼看我,示意我有什麼話快說。
“啊……”我回過神來,手上的布料松開,柔軟的衣袍重回到他身上,“那,明日仍在樹下等你嗎?”
我說。
衣輕裘一怔,接着眼睛亮了起來。他别扭地應了一聲,黑發下的耳朵尖卻漸生薄紅,“自然,或者吾來接你也行。”
“好。”我笑了起來,“我明日在樹下等你。”
“也可。”衣輕裘目的達成,整個人顯得輕松了一些,也不計較不能到家中接人的事情,點點頭叮囑道:“早些來。”
“嗯。”我答應下來。
衣輕裘說完,拎着竹籃三步并兩步地快速跑遠了,仿佛慢走一步我就會反悔般,眨眼便融入夜色中不見蹤影。
我一個人慢慢往回走,直到快到家門口,終于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方才,他不是害羞了吧?
這想法仿佛一道明光劈入腦中,剛才種種接觸與他的異常都有了解釋。
遲來的薄紅一點點浮上臉頰,連着被他觸碰過的手腕也滾燙起來。
從未和誰有過接觸,是以我對這些完全陌生。
一時間,我怔忪地站在家門,像個被敲昏了頭的呆鵝,不知死活地到處亂撞。
家中長輩等了許久都沒等到我歸家,不耐推開門,正好撞上站在家門口的我。
她擔憂地湊到我面前,用手摸我的額頭:“怎麼臉這麼紅?生病了?”
微涼的溫度觸到我滾燙發熱的臉頰,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竟在發呆,連忙推開她:“無、無事,我回去了!”
“喂喂——”長輩在身後徒勞喚了幾聲,喚不來小輩的回首,她嘀咕道:“莽莽撞撞的,搞什麼神秘?”
我一路沖回房間,撲到床上。
簡直為我之前的遲鈍感到羞愧,我就竟還有臉問衣輕裘怎麼了。
真是……
我把滾燙的臉埋進錦被,微涼的溫度很快被我臉上的熱度烘暖,幾乎要冒出煙來。
若是和他一起去集市,那明日豈不是——豈不是——
約會?
不不不,白道聿斯你想太多了,衣輕裘隻是要帶你去妖市見見世面罷了。
或許他根本沒想那麼多。
我把整齊的床單揉得亂糟糟,又一下子跳起來,到梳妝台前面翻搗。
等等,若特意梳妝去見他,會不會讓他覺得自己别有用心?
可是女兒家稍微打扮,應是很正常的情況。
我糾結來糾結去,幾乎一晚上都沒睡好,到半夜才迷迷糊糊陷入睡眠中。
*
第二日,還是稍稍抹了唇才出門。
一路上,我都擔心自己的唇色會不會太明顯了,還特意熏了衣裳,是否會被衣輕裘注意到。
懷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到達約定的樹下時,看見衣輕裘已然等在那裡,一會兒不自然地扯了扯衣角,一會兒又走到河邊,望着水面不知在發什麼呆。
“衣輕裘。”
我站在他背後喚了一聲,他似乎吓了一跳,匆忙轉過身來,視線下意識落在我唇上,怔然片刻,白皙的臉莫名浮出一點薄紅。
他注意到了?
我抿抿嘴唇,香甜的脂粉味染上舌尖。
“怎、怎麼了?”我簡直想擡袖把唇上的脂粉抹掉,别開視線說:“很奇怪嗎?”
“不……”衣輕裘聲音有些幹澀,他緊張地舔了舔嘴唇,輕咳一聲說:“不會。”
“那就好。”我松了一口氣,決定等會找機會抹了唇色。
我們發呆似的對站了一會,衣輕裘如夢初醒地動了動,看向一旁:“走吧。”
“嗯。”
他并肩走在我身旁,動作僵硬,一路上想開口又不知道說什麼。
過了好一會,等周邊的人多了起來,他才終于自然了一點,說:“集市上有這個季節才能吃到的小吃,你想吃嗎?”
其實沒有胃口,一路上都在想找機會抹掉唇色。
可他這麼提議了,我想着趁着吃東西的時候蹭掉,似乎比較自然。
“好。”
他看我答應,笑了起來,那抹意氣飛揚的神色回到他臉上,“你在這裡等吾。”
衣輕裘說完,匆匆忙忙的擠進人群中,片刻就不見了身影。
我不及阻止他,隻好站在賣挂件的小攤邊等他回來。
一旁的小攤似乎是在賣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從發钗到房中裝飾,種類齊全。我看着看着,在攤主熱情的推銷下,打算從攤位上買一個看起來奇形怪狀,據聞是可以驅散噩夢的捕夢網。
準備掏錢的時候,我在袖中摸了一空。
诶?我的錢袋呢?
方才還在這裡的,難道丢了嗎?
正當我四處摸索錢袋放在哪裡的時候,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這是你的錢袋嗎?”
我回過頭,驚歎了一聲。
——好漂亮的人。
雖然從外表上便能知曉對方是名男子,穿着并不華貴,但正是因此,才顯得他的容貌似蚌中明珠般,藏于灰骨嶙峋下而璀璨生華。
他似格外不喜歡人家盯着他的臉看,臉色沉下些許,擡手将錢包丢回我的懷中,粗裡粗氣道:“拿好,别再丢了。”
說完轉身就走。
“等等!”
我連忙從錢袋摸出一塊銀角交給攤販,加快幾步攔住了他,手中捕夢網往他面前一遞:“多謝你幫我撿回錢袋,這是謝禮。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隻據聞可以驅散噩夢。”
對方一開始被我攔住的時候,面色尚不虞。待我解釋清楚,又聽聞此物可以驅散噩夢,沒有過多抗拒,對我輕輕點頭,接過東西離開。
待他徹底消失,衣輕裘不知道從哪裡擠了出來,面色比方才那人還難看,斜眼緊緊他離開的方向,蹙起眉。
“那人是誰?”他語速極快地問。
要不是我站在旁邊看着他,他簡直要沖出去問方才的人和我說了什麼一般,眼神充滿警惕和焦躁,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
我不想他和旁人起沖突,含糊道:“問路的人。”
未料到謊言一下子被戳穿,衣輕裘反應極快,深鎖的眉間顯出怒意。
像是有人往他心裡丢了幾塊石頭,壓着說不出的憋悶:“問路你為何要送他東西。”
呃……被看見了。
我撓撓臉頰,在他越發銳利的逼視下認輸:“其實是……”
三言兩語解釋清楚真相。衣輕裘聽聞後,态度依舊不依不饒。一雙眼緊緊地盯着我,眼底怒意未消,瞧着極有壓迫感,咄咄逼人道:“你怎麼還是這般無戒心,人家說什麼就信,萬一他别有目的呢?”
能有什麼目的?
我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好脾氣的解釋:“不是還有你嗎?”
仿佛漲起的氣鞠一下子被戳了個洞,衣輕裘愕然地張口又閉,好一會才找回聲音。他别開眼睛,聲音低了好幾度:“下不為例。”
“好。”我看他氣消了,開始左瞧右瞧:“你方才不是去買東西了?”
原本是這樣。
隻是發現有人與她搭話,沖動之下反而忘了正事。
衣輕裘不好解釋,支支吾吾道:“賣完了。”
“這樣啊。”我有些失望。
衣輕裘見狀撓了撓後腦勺,強忍心虛出聲說:“說不定别的地方還有,吾帶你轉轉。”
我點點頭。
他松了一口氣,帶着我往人群中走。
随着天邊霞色逐漸消退,集市上開始熱鬧起來,酒味和食物的香味摻雜,燭火透過各色燈籠照在路人身上,将一切漆上迷離的光。
人群有些擁擠,我與他的距離縮近再縮近。
我見狀小心翼翼地擡手抓住他衣袖。
衣輕裘察覺身後動作,垂頭向我看來。
“人有些多,我擔心走散。”我小聲解釋。
衣輕裘一頓,臉上莫名浮現出一絲慌張,接着他很快鎮定下來。
“你這點力氣,怎抓得穩。”他果斷拉下我的手,緊緊抓在掌中:“就這樣吧。”
他含糊說,仿佛正義凜然。
若非他看也不敢看我,手心亦是潮濕,我當真以為他就如同神情那般冷靜。
相觸的皮膚,體溫彼此傳遞,有些陌生,又有些歡喜。
我忍不住笑起來。
一直在偷偷觀察我的衣輕裘見狀,擰起眉,别扭問:“笑什麼?”
我搖搖頭:“不告訴你。”
“神神秘秘。”衣輕裘小聲嘀咕一聲,半遮在發絲下的耳朵通紅,扯過我說:“去那邊看看!”
怪販妖市的春夜暗昧朦胧,此起彼伏的聲調交錯,衣輕裘拉着我穿梭在如潮浪般的人群中,我看見他黑紅交夾的發絲落在我肩上,年輕而朝氣的面容是那麼喜悅。
我悄悄收緊手指,換來更大力的回握,食指曲起,指腹粗糙地蹭在我的指節上。
另一處。
難得和龍戬一道出來逛逛,看民生百态的千乘騎似是注意到什麼,伸手搭在欄杆上,不由得向外傾斜身體:“那是?”
他絕無看錯,人群中在看藝人表演的,不正是他那個在家中轉了一天,時不時看天時的義子嗎?
他身邊那名姑娘……
“怎麼了?”察覺友人态度有變的龍戬順着他的眼光一道望去,可惜人潮擠擠,他一時間沒看出異常。
“這臭小子。”千乘騎笑着給龍戬指明方向,沒好氣道:“吾說他一日都在緊張些什麼,原來是和姑娘有約。”
龍戬總算看到掩在人潮中的兩人,低頭說說笑笑,青澀的神情如同初春的嫩芽,幾乎能感染周遭的人,讓其随之微笑。
“也到了這個年齡。”自覺年紀上來的龍戬,看着小輩懵懂而笨拙的接觸,不由得失笑:“可知那名姑娘是誰?”
“哈,吾這名義子倒瞞得很緊。”千盛騎打算等衣輕裘回家再問個分明,現下還是正事為要,“罷了,他遲早會告知吾。”
若有心想和對方成好事,衣輕裘遲早會開口。
不過時間早晚。
樓下的衣輕裘忽然打了個噴嚏。
“受涼了嗎?”我擔心問他。
“不是。”總覺得有誰在看他,衣輕裘擡起眼簾四處掃視,自然沒看見樓上突然蹲下身,藏在欄杆後的千盛騎和龍戬。
是錯覺嗎?
“罷了,吾帶你去那邊看看。”衣輕裘沒想太多,拽着我往另一處擺了很多新鮮物件的小攤走去。
一晚玩玩鬧鬧,買了不少東西。
待夜深後,衣輕裘才意猶未盡地帶着我随人潮退離。
人群三三兩兩的聚集各方,雖然現下已經沒有了如潮水般的人群,可誰都沒有提起,好像理所當然似的,就這樣牽着手往回走。
霜淡的月色披撒在我與他身上,伏在草叢中的不知名蟲子,此起彼伏鳴叫,給寂靜的春夜增添别樣的熱鬧。衣輕裘拉着我的手,走走停停,一會駐足在盛開的杜鵑花下,一會一同看着出來消食的貓咪晃着尾巴路過,慢吞吞地走回在去往我家的路上。
魚兒撥弄水面的聲音,風吹地蘆葦的窸窣聲,偶爾有雀鳥撲翅飛起,小小的身影擦過我與他的肩膀,留下看不見的風痕。
交握的雙手因為垂下而被衣袖掩蓋,衣輕裘偷偷側目看我。
我察覺到他的目光,擡首望去,他又匆促地别開眼睛。
這樣往複幾次,我和他終于走到分别的盡頭。
我停住腳步。
“我到家了。”我說。
“哦。”衣輕裘應了一聲,接下來又是無話。
我動了動手指,引來衣輕裘的注目。
風吹落枝頭的花瓣,周圍的時間忽然慢了下來。
他怔然地看着我,随後身體如夢初醒,也動了動手指。
握了一晚上的手緩慢分開,春夜的涼意悄無聲息侵蝕彼此的皮膚,在手指徹底分離的瞬間,他手一擡,又抓住了我的食指。
我一驚,擡眼看他。
“明日……”他抿了抿幹澀的唇,一雙眼深深地望入我眼底,帶着幾不可見的緊張與期待:“明日還在樹下相見嗎?”
明日,還要相見嗎?
我莫名的感到臉上浮起熱意,掩飾地用袖子遮住唇,點點頭說:“好。”
他眼睛亮了起來,唇角抿出笑意,頗有些傻氣地問:“還是舊時間。”
我被他感染,同樣傻乎乎地重複:“還是舊時間。”
“吾新得了一本棋譜,明日教你。”
“好。”
“那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
他還想說什麼,可惜遠處傳來了喚我名字的聲音,是家中長輩回來了。
衣輕裘緩緩松開手,一雙眼緊盯着我,視線在我臉上流連不去,說:“你回去吧。”
雖是這麼說,可他站在原地不動,我也戀戀不舍地不願轉身。
僵持了好一會,我才後退一步,兩步,背過身,漸漸地往家中位置走去。
“聿斯。”夜色傳來喚我的聲音。
我慢慢停下腳步,驚疑不定地回頭看向身後的人。
飄飛的白色花瓣如雪,紛紛交錯在我與他相間的路上。他依舊站在分别的地方,眼神看向旁處,佯作渾不在意地模樣,左手背在身後,“吾今後可以直接喚你聿斯吧。”
叫都叫了,難不成我可以拒絕嗎?
我用手背捂着發燙的臉,垂下眼簾應他:“好。”
“哦。”衣輕裘低低應一聲,聲音忍不住流出笑意:“明日見,聿斯。”
“明日見。”
呼喚名字的聲音越來越近,我往家中走了幾步,快到的時候,再次忍不住回首看衣輕裘。
他也盯着我,看我回身,像是吓了一跳,趕忙轉過身跑走,眨眼間便融入夜色不見蹤影。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
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何就是想笑,隻覺得滿心歡喜。
“笑什麼?”家中長輩聽到我的聲音,走到我身邊一同看方才衣輕裘站着的地方,可惜那處早已空無一人。
“不告訴你。”我抿着唇,繞過她的肩膀一溜煙跑進府内。
明日啊。
明日又可以相見了。
平生第一次,覺得時間是這般漫長,漫長到我恨不得撥動時間,讓其到黃昏時。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原來是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