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無須去學堂的時候,衣輕裘會約我一道出去玩樂。
逛一逛死物孩集,去聽滴酉樓兩大紅牌之一的蜃彩流奏琴,散步至乞巧橋聽他說橋上的傳聞,偷溜到庸流萍寓參加當地的集市。上巳節當日,他邀請我出去踏春,離别時,他折下一朵芍藥遞到我面前。
陽春三月,岸邊春水泛起微波,芍藥枝葉在和煦春風中輕輕搖曳。沐浴夕陽霞光下,溢滿露珠的鮮紅花朵分外絢爛,像喝醉了甘醇微微傾斜,落在我的眼底。
衣輕裘似乎有意讓自己看起來更遊刃有餘,可他緊緊抿起的唇角和握着青色花枝上略略發白的指節都昭示着他心情并不平靜,神态緊繃得好似下一秒就要趕赴戰場的士兵。
“給你。”明明隻有兩個字,他卻說的磕磕絆絆。
我慢慢仰起頭看向他,他下意識地顫了下眼睫,一雙眼錯也不錯地回看着我。
《詩經》有言:維士與女,伊其相谑,贈之以勺藥。
身側的手指動了動,我垂下視線,看向風中微微顫抖的芍藥,手臂緩緩擡起,小心翼翼地觸向身前花枝。這樣的動作,不可避免地會碰到他的手指。他的手和他的人一樣白皙而修長,與我相比更為寬大,手背骨節分明,還帶一點涼意。
衣輕裘的視線自動追随着對方動作,在方準備接過芍藥瞬息,他明顯聽見心在耳畔重重跳動,仿佛五髒六腑都在此刻蜷縮收緊,使人不由得屏住呼吸,想止住體内不斷洶湧潮動的情緒。
直到不屬于他手指初初碰觸芍藥花枝,接着下意識般蜷起。
猶豫不決的動作,讓衣輕裘眼底的亮色一點點暗下。
這些日子以來,雖彼此相知雙方關系又不同于他人的地方,可誰都沒有戳破這層窗戶紙。
除了今日。
贈以芍藥代表何種意思,幾乎無須更多的解釋。
可我……能收下這朵芍藥嗎?
我不知道。
細密眼睫垂落,在白皙皮膚上投下淺淡陰影。隐蔽而暗昧的心思随着春風吹涼,衣輕裘猛地收緊手指,花枝溢出的枝葉像淚水般沾染他滿手。下一秒,他手往旁邊一别,微有些尴尬地說:“算了,當吾沒說過。”
他手一松,就要将花抛開。
“等等!”我連忙攔住他的動作,卻被他的動作帶了一下,身形踉跄。
衣輕裘反應極快,回手攬住我腰身,避免我摔倒。
他手緊緊的扶在我背後,靠近的一瞬間,我聽見他胸腔心跳如擂鼓,砰砰地撞擊我的手心。
兩人此時的距離近得幾乎沒有過多空隙,我擡起頭,清晰看見夕陽霞光落入棕色的眼底,像火堆中餘燼未滅的星火,重新燃起希望的色澤。
交錯的呼吸灼熱滾燙,彼此相觸的視線莫名令人心悸,連腳下的草地都變得軟綿綿,若踏空懸崖。
時間變得無比漫長。
黑色發絲從肩頭滑落,扶在腰上的手臂突然收緊,指尖微微陷入皺起的衣袍縫隙。接着,他視線落在我唇上,喉頭幾不可見地上下滾動。
他俯下身的時候,我沒有躲,隻是在他注視下輕輕垂落眼睫。
仿佛被無聲的默許鼓勵一般,衣輕裘側過臉,緩慢而顫抖地吻了下來。
溫熱卻柔軟的唇,動作小心又生澀,似乎怕是驚擾到什麼一般,輕輕地在唇上遊移,一點點碾過每寸紋路。酥酥麻麻的感覺從觸碰的地方擴散開,明明是簡單的觸碰,卻讓沉浸其中的人屏住了呼吸。
芍藥掉落在兩人腳邊。
過了一會,衣輕裘擡起頭,眼睛緊張地眨了眨,聲音亦有些沙啞:“……這是,答應吾了。”
答應什麼。
我抿了下唇畔,似乎還能從上面感受到他留下的餘溫,“你先放開我。”
衣輕裘一愣,禁锢在腰後的手臂松開,随着纖細身軀後退一步,懷裡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的。
一時的沖動過去後,我與他誰都不敢看誰。
我低下身撿起腳邊的芍藥,花枝從中折了一個弧度,原本嬌嫩的花朵顯得幾分恹恹。
衣輕裘見狀,一把奪過我手中芍藥,捏在手上磕絆地說:“這不算,吾再尋一朵。”
“這朵就很好。”我輕聲說。
他臉上帶着未褪去的殘紅,神色猶豫着,又将花放在我掌心。
我捧着芍藥,濕潤的花瓣觸在掌心,就像他方才的唇,在風中微微輕顫。
“衣輕裘。”我喚了他一聲。
他沒回神般應了一聲:“嗯……”
這個時候一般該說什麼,我與他都沒有更多的經驗,站在岸邊,似兩隻笨頭笨腦的呆頭鵝,一個看側邊,一個看地下,都不敢開口。
最終還是衣輕裘先鼓起勇氣,抛出了一句我意料外的話:“聿斯,與吾成婚吧。”
我幾乎是怔愣地看着他,一時說不出話。
衣輕裘盡力用冷靜的口吻繼續說下去:“吾與你……方才,都……那樣了。”
他話說得斷斷續續,視線死死地看着一旁,幾乎要将某處盯出洞來一般,緊繃的嗓音因為緊張而顯得分外顫抖:“吾該對你負責。”
說完這句話,他突然扭過頭,深呼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所以,與吾成婚。”
怎……怎麼就到了成婚的地步?
我從來沒在他臉上看到這般認真的神情,我的心竟然也莫名的發燙起來。
甚至連臉上的溫度都更灼熱幾分。
“……這,太突然了,我不知怎麼回答。”我猛地捂住發燙的臉頰,背過身去不敢看他。
衣輕裘伸手拽住我的手腕,繞身站在我面前,說話時聲音還有些作顫,急迫地說:“不用回答,你願意的話,點點頭就可以。”
他不給我逃跑的機會,一步步緊逼着,非要我給他一個答案。
這怎麼點頭。
我在他視線壓迫下,思緒幾乎亂成一團麻線。
不,不行,我得冷靜下來。
可越是想冷靜,我就越是無法冷靜下來。
我根本找不到思考的機會,咬着唇,垂下頭,“你别看着我。”
衣輕裘好像也覺得這樣不妥,但他根本沒辦法移開視線,潮湧的心情來回反複,讓他按耐不住自己,探手想把我快要埋到地上的臉扶起來:“那你點頭。”
哪有這樣非要人答應的。
“衣輕裘!”
等等!
我回神。
光顧着和他糾結成婚的事情,又忘記一開始想和他說的話了。
我頓了瞬,開口:“你先聽我說。”
他沒多想,應了聲:“你說。”
“我……”我想說什麼。
卻忽然感到眼前一片黑暗,整個人失力往下滑。
“聿斯!”意識的最後,是衣輕裘驚慌失措的聲音,他攬手将我抱入懷中。
春季分明未盡,我卻在當下——
提前發病了。
*
從小開始,我便身有怪疾。
每每春盡之時,我就會陷入莫名沉睡,直至下一場初春,才會重新蘇醒。
家中尋了許多名醫術者,都無法解決我身上的怪症。
無人知曉這病症從何而來,又如何而終。
是以我的前半生,都不曾見過春天以外的季節。
我從未有機會和衣輕裘提起,直到那次在他眼下突然陷入沉睡。
那日,衣輕裘抱着我一路跑回家中,才從家中長輩口中知曉這件事。
我不知他是懷着何等的心情等我再次醒來,可當我重新睜開眼的時候,又是另一年春季。
“聿斯。”他聽聞我醒來的消息,匆匆忙忙來到我家中,怔忪地看着我片刻,才伸出手,将我擁入懷中。
“吾會想辦法治好你的怪疾。”他手臂收的很緊,聲音裡帶着奔跑過後的急促喘息,再次和我提出了昏迷前的那句話:“和吾成婚吧,吾會照顧你的一生。”
眼底一點點湧上熱意,我低頭靠在他肩上,蹭掉眼角滑落的淚水,輕輕開口:“好。”
2.
定親的事情決定後,千乘騎親身到府中拜訪家中長輩。
那是我第一次見衣輕裘的義父,他卻并不似第一次看見我那般,眼底沉着說不出的笑意,語焉不詳的說了一句:“果然是你。”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茫然着看他笑開。
千乘騎并不在意,揮揮手随意道:“吾家那個不成性的小子就交你了。”
我:……
好像有一點知曉,為什麼衣輕裘每每說起自己義父将上門拜訪的時候,會出現那副一言難盡的神情。
雖尊敬,可難免頭痛。
似乎害怕自己的義父說出什麼更不得了的黑曆史,躲在側門處衣輕裘快速沖出,急急忙忙将我拽走。
我跟在他身後跌跌撞撞,下意識回頭看站在原地未動的千乘騎。
他扶着膝蓋,不知怎的竟笑到無法起身。
偏門小院。
繁花輕落,樹影蹁跹,微涼的清風迎面吹來,繞起寸寸柔腸。
我看到周圍無人,小心地往回抽了抽手。
衣輕裘回神,掌心稍松,手臂快速背在身後,目光一飄,一副讪讪的樣子,“别聽義父胡說些什麼……吾并無……”
他方才的位置站得遠,想必沒聽清千乘騎刻意壓低的嗓音說了什麼,是以誤會了我的表情,是聽了千乘騎說他什麼事。
雖然好奇是什麼事情,才能讓他露出這幅神情。
但我終究不忍心看他尴尬,笑着開口:“就算我想聽……”
說着,我擡起袖子,掩在唇上輕輕一笑,看他越發糗然的神色,調侃道:“可有人将我拉走得這般快,我也聽不到什麼呀。”
衣輕裘聞言松了一口氣,眉梢眼底透着一股輕快,快速反駁:“你想聽什麼,何不問吾?”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帶着他往院中小亭的位置走去。
一同沐浴春日暖陽下,我與他一邊欣賞院中風景,一邊慢悠悠地說着話:“你會說真話嗎?”
“看你想知道什麼。”衣輕裘帶着幾分狡猾,眉梢一挑,保留地回答我。
“就知曉你會這麼說。”我嗔怪瞪他一眼。
衣輕裘一曬,“總之不許你信義父胡說。”
“你又知道他是胡說了。”我不依不饒。
他聽我這麼說果然有些急了,“義父慣愛諧谑笑語,當不得真。”
“真不真總要聽過才知曉。”
我丢下這麼一句,火速逃離拱火現場,衣輕裘見狀三步并兩步地追上。
“聿斯——”
池塘水波潺潺流動,倒印出一前一後追逐的身影,打打鬧鬧躲進小亭中。
天高氣爽,霜色潔白,梅樹枝繁葉茂,在水亭頂上盛放出一片濃密綠蔭。水晶簾動微風起,叮鈴一片的聲響,似山泉流落石上,清透雲阙。
本來就跑得慢,偏生還将自己走進絕路中。
衣輕裘一步步逼近,紅衣玉郎,眉眼間意氣風流,行步間豐姿神飛,卻掩不住那壞心眼的打算。
“哈,吾看你能跑到哪裡去。”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探手在我腰間一撓。
很可惜,我并不怕癢。
受他這麼一啟發,我找到了回擊的辦法,也伸出手往他腰上一撓。
碰都還沒碰到,衣輕裘就往旁邊躲了一些。
我看看他,他看看我。
一道靈光從我腦海裡劈過。
衣輕裘怕癢!
我的表情:'ω'
衣輕裘的表情:Σ(☉▽☉
這下魚肉刀俎互換,變成他躲着我跑。
繞着小亭邊緣轉了好幾圈,本以為勝券在握,卻不妨衣輕裘忽然一停腳步,回身張開手。我收勢不及,硬生生撞進他懷中,衣輕裘手一繞,抓住我的手腕快速往後一别。
“吾看你還有什麼招數。”衣輕裘得意洋洋,仿佛一開始就打算這麼做。
我掙了掙手,沒掙開,氣道:“你這是耍賴。”
“是,吾就是耍賴,你能怎麼辦。”他居然承認了,居然極不要臉的承認了。
我鼓起臉頰。
“讓吾看看,該怎麼懲罰你比較好。”他空了一隻手,手掌比比劃劃地在我因生氣而格外氣鼓鼓的臉上虛空來回。
他不會是想捏我的臉吧?
八歲的小孩都不這麼做了。
眼看他的手指曲起,離我越來越近,我不由得急道:“不準!”
他力氣那麼大,掐一把還不起紅印子,若被家中長輩發現了,指不定怎麼調侃我。
不說還沒發現,一說衣輕裘才覺得兩人距離太近,近得幾乎可以看見對方琥珀色的眼底,聞到對方發間的香味,身體也……軟軟的……
額頭一痛,衣輕裘收回彈向我額間的手,快速的松開我,不太自然地說:“算了,吾堂堂大男子漢,不和你計較。”
還說沒計較,這不是彈了我額頭,雖然力氣沒有很大。
我揉了揉額頭,擡步走到旁邊不理他。
“生氣了?”衣輕裘從我肩膀一側探出頭:“吾給你彈回來怎麼樣?”
“你說的!”我立馬伸手往他額頭靠去。
衣輕裘退了一步:“吾說笑的,你還當真了?”
就知道他沒那麼老實,我走到亭邊,擡手在碩果累累的梅枝上揪下一顆果子,捏在手上佯裝生悶氣。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衣袍摩擦聲,他在後方踱步幾圈,又繞了回來,左手搭在我肩頭,哄道:“好了好了,都要嫁人了,還這麼孩子氣。”
他怎麼好意思說這句話?
我回身把手中的果子砸到他胸口處。
青色的梅子在紅色的衣裳上彈了一下,接着滾落到地上。
衣輕裘手按了按胸口,又低身撿起地面的青梅,捏在指頭把玩,忽然笑道:“你這是在催促吾嗎?”
我一瞬間就了然了他口中話語的意思。
青梅的典故并不少,最有名的當出自《詩經》召南: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梅子落地紛紛,樹上還留七成。想要求娶我的兒郎,請不要耽誤良辰。
“你!”想明白關竅,我一瞬間臉紅起來,伸手想搶回他手上的梅子:“你明知我沒有那個意思!”
衣輕裘擡手就躲過了我的動作,任憑我怎麼跳腳都抓不着。
他嘴角一彎,浮出有點痞氣的笑來:“吾可不管,送到吾手中的就是吾的了。”
怎麼這般無賴!
察覺他在故意逗我玩,我偏生不要如他的意,擡手又在樹上揪了一顆青梅,往他嘴裡塞去:“既然你這麼喜歡,這樹上的青梅都讓你吃。”
我本是氣話,沒想到他竟真的張唇咬了一口。
初春的梅子可是酸得連雀鳥都不愛,衣輕裘這一咬,五官都要皺起來了。
“你怎麼真的吃?”我見狀趕緊丢掉手上被咬了一口的青梅,伸手拍他的背:“快吐出來!”
衣輕裘看我一眼,咕隆一口咽下,龇牙咧嘴道:“這下不生氣了吧?”
本來就是和他鬧着玩,早知道他會吃那顆青梅,我便不與他玩笑了。
“你真是……”我無奈到桌旁倒了一杯水,遞給他:“明知我沒生氣。”
他接過水杯一飲而盡,看來方才的梅子真的是酸得他夠嗆,“難得見你這般活潑,吾不配合,豈非是不識風情。”
“分明是壞心眼。”以前怎麼沒發現他這一面。
仿佛看穿我在想什麼,他把杯子放回桌間。接着擡手往一旁的樹枝上折了一朵未謝的梅花往我頭上一簪,順手還撩了一下我耳後的一縷發絲。如水似的長發自他指尖滑落,又垂落回我的肩上,“哈,這邊可是沒得退貨。”
退貨什麼的……
我根本沒想過。
隻是……
我扶了扶發間的梅花,輕歎一聲,說:“你真的不後悔嗎?若這怪病……”
若這怪病一直無法痊愈,或者越發嚴重,他又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