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瓯天朝。
湛藍的海面,風中帶着略微潮氣,撲面掠起幾縷發絲。我看着遠處不再的島嶼,怔怔地發着呆。
一炷香之前。
藍|燈子遣人通知我深海主宰已蘇醒,我收拾好心情前往房間。推開門,一擡首先看到赮畢缽羅的身影,再移動視線,對上正怔忪看我的龍戬。
他在與我對視時,神情出現幾分動搖。有懷念,有愧疚,最終化作一歎:“想不到是你救了吾。”
我現今模樣與過去變化得并不大,他能說出這話,想必是想起了當初簡短的一面。
一旁的赮畢缽羅聞言,稍稍轉頭,視線在我與龍戬之間來回了一趟,問:“師父與此人熟悉?”
“曾有一面。”龍戬簡單的回答。
“許久不見。”我頓了頓,下意識喚了他過去的稱呼:“顧命大臣。”
“吾已不是妖市顧命大臣。”
龍戬的聲音停了片刻,但他很快又繼續說下去,“你可喚吾深海主宰。”
我點點頭,沒有過多糾結,直入主題:“我前來,其實是想問你一件事。”
“關于衣輕裘?”深海主宰略微思索,就知道我想問什麼,聲音中含着歉意:“抱歉,若非是吾……當初千乘騎不會……”
千乘騎,衣輕裘的義父。當年我陷入昏睡後,滿心歡喜的醒來,以為自己能有機會穿上那身我和衣輕裘挑選許久的鳳冠霞帔。卻未想到,當我再次蘇醒時,人已不在妖市,而是回到苦境,家中長輩對妖市發生的所有事情更是三緘其口,絲毫不願意對我提起。
甚至将我囚在家中,不允我外出去尋找衣輕裘。
我意識到他身上必定是發生了什麼,否則家中長輩不會這般凝重。可恨我當時毫無能力,無法改變局面,隻能眼睜睜待長輩把我送至浮動山城修行,治愈這身怪症。
這一修行就是數年。
等我功體有成的那日,我想盡辦法回到妖市,可那時候的妖市再也找不到衣輕裘的痕迹。
仿佛過去種種都是一場太長的夢,夢醒後,一切成空。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擡起眼,想在唯一願意告訴我真相的龍戬身上得到答案。
龍戬輕閉雙眼,說起當年的事情。
怪販妖市政權事變,他的兄長開天皇二世欲殺他奪兵權,千乘騎為了護他身亡。多年後,衣輕裘為給義父報仇雪恨,和判神殛密謀合作,于滴酉樓刺殺龍漪,事情雖然成功,可他也落了鳥盡弓藏的結局,被判神殛被丢入死亡漩渦獻刑。
卻也因此成為紅冕七元之一的赪手奎章,也就是現今的千玉屑。
……果然是他。
迷霧撥開,困鎖多年的執着尋找到了一個出口。
我心中卻一點都找不到歡喜的感覺。
“你要去尋他嗎?”龍戬不知道我和衣輕裘已然相遇,并且他用千玉屑的身份和我相處了一段時間,單純為我與他還有機會續前緣而感到欣慰:“他必定……”
龍戬話沒有說完,我輕聲打斷:“抱歉,我想一個人靜靜。”
龍戬一愣,面上的笑意消減些許,他或許想勸我,但他的立場并不适合,于是他保持了沉默,選擇目送我離開。
時間回到現在。
我站在岸邊,眺望已然看不到一絲痕迹的怪販妖市。
尋他嗎?
千玉屑從來都沒有承認自己是衣輕裘,我要以何種身份去尋他?
況且以他如今潛伏妖市狀況,我貿然去妖市尋他,怕是會壞了他的打算。
我怔怔地垂下眼簾,腦海反複輪轉我與他分别後的畫面。
那些年……我不在他身邊的那些年,他一個人是怎麼過的呢?
或許當年我被送回苦境皆有他的手筆,而他選擇獨自一人在怪販妖市計謀複仇。甚至和明顯不懷好意的判神殛合作,絲毫不為自己的性命考慮,孤注一擲陷入仇恨深淵,不讓任何人呆在他身邊。
——何其相似。
當年和現在,他做的選擇何其相似。
同樣選擇将我推開,把一切不好的、痛苦的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
……
我垂下眼,看身前湖面緩緩綻開漣漪,模糊腳邊倒影。
所以,才不願意與我相認嗎?
不知曉自己最後是否能活下來,不知曉會不會再次讓我失去他。
于是什麼都不說,隻是默默的陪伴在我身邊。
可我,早就不是當年的白道聿斯。
不再是過去那個失去了一切,失去了心愛之人,任由他陷入困境而無能為力的白道聿斯。
背後響起幾不可聞的腳步聲,我擡起袖子,擦掉眼眶下的水痕。
“姑娘。”幾分熟悉的聲音響起,話尾未盡,又很快被另一個人在此偷窺許久的人捂住。
“喂喂喂,你懂不懂規矩啊,不要打擾失戀的女人是苦境生存必備的知識,不然很容易發生事故!”
我:……冰無漪,你在胡說什麼呢?
黃泉雪一愣,大概是這道題對他來說略微超綱,他一臉莫名奇妙的看着冰無漪,說:“吾不明閣下意思。”
“當然啦,像那種不跟人家姑娘說實話,還僞造身份騙人的大豬蹄子,不分難道留着過年嗎?”冰無漪一副過來人的語氣,拍拍黃泉雪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吾知曉你對白道聿斯有點想法,可趁虛而入這種事情還是留給吾比較好。”
黃泉雪頓時明白冰無漪誤會了什麼,結結巴巴欲解釋:“吾不是……”
越說越超過。
我回過頭,看身後不遠處兩個拉拉扯扯的人,無奈道:“冰無漪。”
“夭壽,被人發現!”冰無漪一副偷東西被抓包的表情,頭一扭就要開溜。
是說都被我抓包當場了,跑路就有用嗎?
我加重語氣又喚了一聲:“冰無漪。”
冰無漪動作一僵,小心翼翼地扭過頭觀察我表情,然後不情不願地蹭着鞋底過來,一副我要是發火當場就跑的架勢。
真是……
讓人哭笑不得。
看他慢慢蹭到我面前,我反而調轉視線,對一旁呆站着手足無措的黃泉雪道:“閣下有何事尋我?”
他對我的開口明顯有些訝異,但很快就收拾好表情,對我點點頭道:“尚未感謝姑娘救命之恩。”
“那種狀況,任是誰都無法坐視不理,談不上什麼恩情。”我笑了笑,并不當真,好脾氣道:“你實不必太過在意。”
“無論如何,你救了吾是事實,黃泉雪非知恩不報之人。”黃泉雪為人耿直,是非分明,不善迂回談話,便直接道:“若姑娘日後有何需要黃泉雪之處,盡可要求。”
“這……”我一閑隐江湖的逍遙散人會有什麼事情,不過讓他看起來不像是很容易被說服的人,我撓了撓臉頰道:“聽說金瓯天朝有種傳聞中的音土,名喚‘崇岫’,若閣下真要報恩,便請你幫我打聽此物出處,如何?”
音土?黃泉雪對此種奇聞轶事并不在意,不過為了報答恩情,他安靜點頭答應:“吾會注意。”
他好似真的是來感謝我出手幫忙的事情,說完就離開了,留下我和冰無漪視線相對。
冰無漪撓撓頭,湊過來說:“真是不識風情,人家擺明想以身相許。”
“胡說八道什麼。”我瞪他一眼,什麼以身相許,把别人當做什麼人了,“此間事了,你回中陰界吧。”
“喂——”冰無漪一驚,“利用完就丢,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意氣了?”
這什麼跟什麼……
我無奈對他解釋:“本就是我個人的私事,連累你受傷我已經很不好意思了,不能再接着麻煩你。”
雖然就結果來說,他确實幫忙弄清楚了千玉屑的身份,可過程上來講……完全不是我想的那種方法,甚至我懷疑他是不是和衣輕裘胡說八道了什麼,導緻他被衣輕裘追着打……
要知道衣輕裘以前脾氣是談不上多有耐心,但我真的沒見過他毫不留情選擇下殺手的時候。
所以從結論上推算,肯定是冰無漪對他說了什麼,戳到了他的痛點。
這點就不要去問冰無漪了,就他腦袋缺一根筋的狀況,問也問不出什麼可靠的話語,反而會被他的奇思妙想繞進去。
冰無漪根本不知道我内心在腹诽些什麼,臉上一派感動:“沒想到你這麼為吾着想!若不是吾如今已心有所屬,吾當真會愛上你!”
我:……
他搭手在我肩膀上,滿臉羞澀壓低聲音:“是說你和吾都這麼熟了,這撩人之招能不能教吾?等吾追到緝姑娘,一定給你封一個大大的媒人紅包。”
我:……
嗯,這就是我吐槽他腦子少一根筋的原因。
我還能說什麼,隻好微笑着說:“隻要你持之以恒,想必遲早有一日,緝姑娘感動在你的毅力下。”
大概吧,被煩死的妥協,怎麼不算一種感動。
冰無漪受到鼓勵,大喊着什麼‘姑娘等吾’‘吾愛之厲又回來了’等稀奇古怪的話語,滿天歡喜的往優律山城跑了。
說是他之前給緝天涯買的特産都放在優律山城,打算回去取走後再回中陰界。
那些原來是特産……
算了,他開心就好。
我無奈搖頭,多少羨慕他這般沒心沒肺,凡事不挂礙的性格。
*
我完全将冰無漪抛到腦後,留在深海主宰身邊行動,卻沒想到遠在優律山城的冰無漪還能進一步戳衣輕裘的痛處。
回到優律山城打包的冰無漪撞上前來看情況的若葉汝嬰,他頭腦四處掃視,沒看到相見到的身影,便問冰無漪:“怎麼就你一個人回來了?豬……啊不是,大姐姐呢?”
這個孩子,不是經常黏在白道聿斯旁邊的小童。
冰無漪把手上的東西包成一個大包袱,背在身後,口中不在意道:“嗯?聿斯嗎?她在深海主宰身邊,說是要保護他的安全。吾看這是一個不錯的機會,不管是深海主宰還是黃泉雪,看起來都比那個落跑不給消息的夫君好太多,偶爾換換口味也不錯嘛。”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從完全不可靠的冰無漪口中得知的消息,轉眼被若葉汝嬰告知千玉屑。
千玉屑:……
白道聿斯見到深海主宰在他計劃中,想來這個時候,聿斯已經猜出他身份。
但這個莫名冒出來的黃泉雪又是誰?
為什麼聿斯身邊總會出現這種奇奇怪怪的人?
2.
被衣輕裘吐槽身邊容易出現奇奇怪怪的人的我,正忙着跟深海主宰四處趴趴走。
和他一道去尋赦天琴箕療愈傷體,等秦假仙帶來名醫解毒,接着養傷。
這幾日他幾次想找我好好聊一聊關于我和衣輕裘的事情,都被我若有似無的找理由避開。就算沒有談過,以他表現出來的溫柔個性,我也大概能知曉他想說什麼。
無非是愧疚自身的過錯,導緻我和衣輕裘分别數甲子。
我感覺自己抗拒談話的态度已經很明顯,可龍戬比我想象得更堅持,即便我避開好幾次,依舊锲而不舍地試圖開解我,希望我能體諒當年衣輕裘的不告而别。
說實話,我并不認為當年的事情是龍戬的過錯,非要尋一個有錯的地方,那便是他的兄長權欲熏心且短視,無法信任他人罷了。
最後被堵到有些煩了,我歎了一口氣,問龍戬:“恕我冒昧,你有戀愛經驗嗎?”
龍戬:“……”
他一臉說不出話,看表情,大概是沒有類似的經驗,更不擅長應對氣頭上的女子。
一般人被問到這麼冒犯的事情,多少會生氣,可龍戬比平常人脾氣好些。他輕咳一聲,恢複了平日裡的溫和:“至少你該與他好好談一談。”
真是……
敗給他了。
我甚至懷疑衣輕裘是不是猜到了我會留在龍戬身邊保護他的安全,才如此不急不忙地在妖市繼續自己的潛伏工作,是欲讓第三人來消減我的情緒,使我與他日後再見的時候,能有坐下一談的機會。
他把人心算計利用的這般精準,我卻偏偏不要如他的意。
“待他尋我再說吧。”抛下這句話,我扭頭就走,不管背後欲言又止的龍戬。
*
不得不說,衣輕裘确實很了解我,就像他也了解龍戬的性格一樣。
我坐在樹下制杯。
一方石桌,煮沸的泉水在湖中咕噜噜得冒着熱氣,我持着泥胚,手中刻刀小心翼翼地順着已經繪好的紋路刻畫。樹下挂着的燈火閃爍微弱熒光,傾瀉而下的暖光映照着杯上逐漸成型的花紋,半開的芍藥,于泥胚上微顫開放。
我知曉這是夢。
現實的生活,并沒有給我靜坐在此做閑事的時間。
所以我在等引我入夢的人出現。
夜風拂過腰間的清金鍊玉佩,驚起數聲琅琅鈴聲。
夢境中的世界安靜下來。
烏雲後的明月露出邊緣,一個人影在月色照亮的位置緩緩浮現。
“這麼多年過去了,你依舊沒變。”
他擡步從陰影中逐漸走出,淡黃色的袍角,持着玉扇的手,修長如削玉。千玉屑撩開樹下的琉璃暖燈,肩頭長發流瀉于胸口,神情平靜淡然,在我擡起視線看向他時,唇角淺淺笑起:“相見處,小屏風,刺桐花下越台前。在吾心中流轉百年的畫面,終有實現之時。”
搖曳燭火照亮他半邊側臉,夢境中的風景好像都在安靜對視時淡去,彼此印在眼底的倒影,是全然陌生的五官,唯有眉飛色舞間,還殘留着從前的隐隐熟悉的神态。
無邊的月色灑滿天地,綿延得很遠很遠。
時間仿佛又回到了當初原點,我站在樹下,等待一個不知何時會來的人。
然而不管風景如何相似,我與他皆知,一切不可能回到從前。
沒有慌張,我淡然垂下眉眼,繼續雕刻着手上的泥胚,“你尋我來,就是想說這個?”
我的态度似出乎他意料之外,太坦然,也太無可捉摸。
千玉屑拂袖坐在我對面,看着我平穩的手,忽而問道:“你為何将玉佩還給小若葉?”
指尖動作不停,灰黑色的碎屑在刻刀下滑落,堆積桌面,形成一個小小的土堆,我口中語氣無波無瀾:“本來就是汝嬰的東西,留在我手上終究不妥,我不過是物歸原主。”
千玉屑聞言,面上的笑意淡了些,“不想見吾嗎?”
對他若有似無的試探,我沒有給太多反應,既然他不願意明白告知我他的身份,面對我與他的過去。我便如他所願以此應對他,當做自己從未知曉真相。
“先生玩笑了,我本就與你沒有想見的理由。”
“沒有嗎?”他問。
“沒有。”我毫無猶豫地回答。
空氣寂靜片刻,唯有桌上茶壺依舊咕噜噜的冒着熱煙。忽而,對面的人笑了一聲:“哈。”
雕刻花紋的動作頓了一頓,我問他:“笑什麼?”
千玉屑放下手中的玉扇,持起爐上的茶壺,給倒了一杯茶,推到我面前,面上的表情依舊很溫和,像是我與他正在閑談一般,“從前不曾見過你生氣,原來你生氣是這個樣子。”
我看着他推過來的茶杯,手指搭在桌邊并沒有收回。發覺我的注視,他手往我身前伸了一下,似是想觸我的臉。
我側頭避開,風吹起的發絲交錯滑過他的指尖。我定了定神,以陳述的語氣回答:“我與你相識不過數月,談何以前?”
千玉屑緩緩收回手,指尖細細地撚動了一下,還能感受到方才發絲的觸感,低聲道:“吾亦不知你會是這般反應。”
我繼續刻着手中泥胚,刻完花朵的形狀,往下刻葉影。
“聿斯。”他輕輕地喚。
葉子的紋路要細一些,手中刻刀往下捏了些許,收斂力氣小心滑動。
“聿斯。”聲音中多了一些無奈。
一筆一劃,流暢的弧度,緩慢而清晰地在灰黑色的泥胚上遊動,尾指掃掉多餘碎屑,避免影響接下來的雕刻。
千玉屑深呼吸一口氣,“白道聿斯。”
我恍若回神,停下手中動作:“先生何事?”
炭火的霧氣在夢境中冉冉升起,缥缈卷曲的痕迹,模糊了他眼中的情緒,眼底粼粼碎光,更似如霧一般,輕易就會潰散開。他低低問我:“是不願意聽吾解釋,還是故意在報複吾。”
我忍不住凝聚起渙散的視線,擡起眼,望着他線條清晰的面容,風韻飄然,從容清雅。
和過去在怪販妖市的歲月比起來,他現在看起來确實不一樣了。
不單單是容貌。從前我與他認識的時候,他還掩不住自己的心思,眉眼中總帶着散不去的少年意氣,自信又驕傲,仿佛什麼都難不倒他一樣,有點幼稚,在我眼中卻十分的可愛。可是那一切都消失了,在我們重新相逢的那日,我甚至沒有将他和我尋找已久的少年聯系起來。
若非他刻意暗示,我竟不知自己會認不出他。
明明我對他曾如此的愛慕,可當他站在我面前,換了一張容貌,我竟然……
無法認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