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樓梯往下走的時候,江嶼才意識到自己心跳有些快,秦懷玉走在前面,他落後兩級台階。楊君鴻一直沒發現他們,直到他身邊的一個中年男人看到了秦懷玉,喊了一聲他才注意到,朝樓梯的方向看過來。
江嶼在那瞬間停下腳步,站在半空同楊君鴻對視,看到了楊君鴻臉上明顯的詫異。
但很快楊君鴻的臉色就沉了下去,看一眼走在前面的秦懷玉後就把目光收回,側頭跟旁邊的秦仲文不知道說什麼。
秦懷玉走到秦仲文面前,喊了聲爺爺,緊接着看向楊君鴻,有些畏懼地叫哥。
楊君鴻臉色微冷,沒說什麼,倒是秦仲文和藹地笑了笑,問道:“懷玉怎麼今天也過來了?”
秦懷玉說:“我帶朋友來的。”
江嶼站在秦懷玉身後,第一次正面打量楊君鴻的這個外公。
秦仲文年過七十,頭發花白,身形偏瘦,看起來健朗精神,穿着中式的馬褂和褲子,腳下踩一雙黑色布鞋,比起一個精于利益的商人,他給人的感覺更像是個學者,有種樸素儒雅的風度。
秦仲文顯然也是個慈愛的長輩,聽說秦懷玉帶朋友來的,立刻問“那你朋友呢”,秦懷玉朝後側身,秦仲文于是看到了江嶼。
秦懷玉連忙說道:“爺爺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江醫生,我跟你提過的,你記得吧?”
說完秦懷玉就拼命對秦仲文眨眼,希望他爺爺趕緊想起來,秦仲文“哦——”了一聲,笑着點頭,“記得記得,你說過好幾次,救你同學的那個醫生。”
秦懷玉連連附和,“對對。”
江嶼走上前,對秦仲文問了聲好。其實他和秦仲文見過一面,但那是十年前了,在江海瀾和楊崇山結婚不久,楊君鴻因為送錦旗被關禁閉的那一次,就是秦仲文帶着秦意來楊家别墅,楊崇山才把楊君鴻放出來。
當時秦仲文坐在車裡,是秦意下車去攙扶的楊君鴻,所以嚴格來說兩人并沒有直接照面,就算照面,那麼久過去秦仲文也不可能還記得他。
秦仲文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眼角現出深刻的紋路,顯得和藹沒架子,他向江嶼表達了抽出時間來參觀畫展的感謝,江嶼說應該的,餘光捕捉到楊君鴻陰沉的臉色,心也跟着一沉。
就在這時,剛才那個認出秦懷玉的中年男人說道:“秦老,餐廳那邊準備好了,現在過去嗎?”
秦仲文點點頭,問秦懷玉:“晚上有事沒,沒事就一起吃飯。”
秦懷玉不答,朝江嶼看,秦仲文見狀又問:“江醫生一起去吧,吃頓便飯。”
江嶼沒說話,轉頭朝楊君鴻看去。楊君鴻從剛才起就沒說話,神情漠然甚至有些冷漠,仿佛面對一個此前毫無交集的陌生人。
其實這算是兩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人前就當作不認識,但江嶼突然就覺得被刺了一下,心裡非常不舒服,沖動之下答應了秦仲文的邀請。
餐廳就在美術館後面,距離不遠所以步行過去,江嶼借口要打電話落後了幾步,他看着楊君鴻的背影,心裡在想楊君鴻會不會回頭看他,但直到他們到了餐廳,楊君鴻也沒有回頭。
等到餐廳之後江嶼才發現,除了他們,秦懷玉的父母也在,整張桌子上坐着的都是秦家人,隻有他一個外人,他頓時感到有些後悔。
江嶼算是客人,秦仲文本想要讓他坐自己身邊,江嶼覺得不合适便推辭了。
秦懷玉說:“江醫生跟我坐吧。”他又對秦仲文說道:“爺爺你别搞得這麼客氣,弄得人怪拘束的。”
秦仲文哈哈一笑,對江嶼說:“那我不管你了,你随便坐,千萬不要覺得拘束。”
秦仲文坐下後把拐杖豎在了椅子旁邊,秦意和楊君鴻分别在他身側坐下,秦意旁邊坐的是秦懷玉母親舒慧。
秦懷玉習慣挨着舒慧坐,但今天江嶼在他就把位置讓出來,指着舒慧旁邊的那把椅子對江嶼說:“江醫生你坐這兒,挨着我媽。”
舒慧穿着一身寬松的香雲紗連衣裙,身材微胖面容富态,和秦意很有夫妻相。江嶼坐下的時候舒慧轉頭看他,對他笑了笑,江嶼也客氣地笑笑。
坐下之後江嶼才發現,楊君鴻就坐他的正對面,旁邊好幾把椅子都是空的,那一側就隻坐了他一個人。
他忍不住朝楊君鴻看,但楊君鴻低頭擰開一瓶冰水倒進杯子裡,沒有看他。
菜單是事先定好的,菜很快一道道端上來,大概因為有江嶼在,秦家衆人不好聊别的,就說些畫展的事。
秦懷玉顯得挺高興,能約江嶼出來看畫展就讓他興奮了兩天,一起吃飯更是意外之喜,于是不停給江嶼夾菜。
江嶼擡手擋了一下,小聲說:“謝謝,我自己來就行了。”
秦懷玉這才收回手。
桌上有道紅燒黃鳝,秦意夾起一塊,沒吃,在鼻底聞了聞,立刻皺起眉,把剛才那個中年男人叫進來問道:“老張,今天廚師怎麼回事啊,我不是說過這鳝魚不要燒成一段一段的,要切絲爆炒,你們怎麼回事?”
秦仲文朝秦意看了一眼,神情似乎有些不滿。
老張連忙說:“廚師新來的,是我忘交代,我現在端下去讓他們重新炒。”
說完他就要伸手去端那盤紅燒黃鳝,舒慧這時看了一眼秦仲文的臉色,插話說道:“算了,這樣也挺好吃的。”
老張一時有些為難,不知道該怎麼辦,秦意順着舒慧的話說:“那就先擱這兒吧。”
等老張推門出去了,秦意又對舒慧道:“老婆你覺得這樣好吃啊,那我給你多夾兩塊,你多吃點。”說着他便拿筷子夾了兩塊鳝段放在了舒慧面前的盤子上。
舒慧說:“行了,要吃我自己來。”
她說話聲音溫溫柔柔的,又轉頭問江嶼:“江醫生結婚了嗎?”
突然被問到,江嶼愣了一下,放下筷子回答,“沒有。”
舒慧接着問:“談朋友了嗎?”
江嶼還沒說話,秦懷玉先不樂意了,“哎呀媽,哪有你剛見面就問人這種問題的。”
舒慧也不生氣,溫和地笑了笑說道:“行了行了我不問了,那江醫生多吃點。”
“對,多吃點。”秦懷玉說完就又想給江嶼夾菜,想起江嶼剛才說的話又把手收回來,隻把一盤淋了桂花糖漿的水晶山楂糕轉到他面前,“這個好,開胃的,我聽周國棟說你夏天都不怎麼吃飯。”
江嶼隻好拿筷子夾了一塊,覺得楊君鴻似乎在看他,但等他擡起頭看過去的時候,隻看到楊君鴻低着頭,手指握着水杯。楊君鴻似乎一直沒動筷子,面前的盤子還是幹淨的。
舒慧這時又問秦仲文:“爸,今天怎麼沒見小钰?”
秦仲文咳嗽了一聲,說道:“她在學校上課,待會兒我讓司機去接她。”
秦意有些不高興,“爸,要我說您對她也太關心了。”
秦仲文朝他瞪了一眼,“我關心誰是我的事,吃飯都堵不上你的嘴嗎?”
秦意表情讪讪,安靜沒一會兒又把話頭轉移到秦懷玉身上,“你現在放暑假天天就知道出去玩,什麼正事也不幹,還不趕緊趁這段時間跟着你哥學點東西。”
江嶼的目光便随着桌上衆人朝楊君鴻看去,楊君鴻沒接秦意的話,先喝了一口水才擡起頭,這麼多人裡,他的目光唯獨落在江嶼身上,随即又淡漠地撇開,似乎看一秒都嫌多餘,放下杯子時說道:“我那兒是托兒所嗎?”
秦懷玉臉色頓時漲紅。
舒慧出來打圓場,“懷玉為人處世是有些不夠沉穩,還要你這個做哥哥的多費心。”
楊君鴻沉默了一會兒,松口道:“跟我也不是不行,但我讓秦懷玉幹什麼他就得幹什麼,到時候你們可别說我心狠。”
舒慧笑笑,柔聲說:“不會的,你是哥哥,叫懷玉做什麼不都是應該的。”
不知道為什麼,說完這句話之後舒慧又朝江嶼看了一眼,似乎有些疑惑地皺了一下眉,随後輕聲問:“江醫生,你和君鴻是不是認得?”
秦懷玉剛才被楊君鴻形容是個大齡兒童,感覺丢臉死了,從臉到脖子都臊得通紅,這會兒聽到舒慧的話,想起江嶼和楊君鴻“對立”的身份,生怕楊君鴻又要說什麼難聽的話讓江嶼難堪,連忙搶先說:“江醫生是我朋友,表哥跟他怎麼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