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遠黛,水面清闊,晨霧缈茫,天地開阖。山與水兩相交映,溶成渡船獨釣客那蓑衣下一寸衣角的顔色。
孤舟跳出天地外,煙雲松鶴。
擺渡人戴着一頂柳笠,去了多餘的葉子,偏偏留了梢尖一點新芽,嫩綠嫩綠的,卻豔絕了這四方天地,獨存這麼一點鮮活。
已是這個季節,竟還能見得柳枝新芽。
這人是誰?是他?還是她?
姑且以“祂”相稱吧。這天地都不知祂的來處與去處,隻知道祂也獨留在這裡,似乎是在等着什麼人。
仙鶴自其身旁悠悠掠走,舒展羽翼越過水面,在祂周身的晨霧中盤旋高歌,與鬥笠下緩緩流出的不知名曲子應和着,抱樸懷素,渾渾蘊出一段沉靜蒼涼。
這偌大的渡口處,竟也隻有這麼一個擺渡人。
那船很大,隻搭了一個簡單的船篷,簡單是簡單,倒也可以看得出是用了心。祂手裡攥着魚竿,微風吹拂,隻有魚線在水面上攪開一圈圈纖弱的漣漪。
擺渡人身旁擺着一個青瓷的酒壺,為了方便随身攜帶在外面裹了細網。祂坐在船頭垂釣,時不時拿起酒壺飲上一口,悠閑自在得很,仿佛并非是為了等什麼人。
仙鶴翅膀上沾了晨霧,落在船頭收了羽翼,依偎在祂身旁,安靜地聆聽這一曲。鶴頂如朱砂點染,鶴羽墨白相映,身邊人蓑衣柳笠、衣浸山水色,都融在一處,無需刻意點作,便已是清疏過客。
可是天地描摹?
一曲盡。祂收起手裡的埙,擡頭看向路盡頭的人影。
“來了。”
祂摸了摸身旁仙鶴纖長的頸,在其羽翼上輕輕拍了兩下。那仙鶴通人性,踮起身子拍了拍翅膀,又如來時那般,悠悠地飛遠了。晨霧茫茫,放眼皆是迷蒙山水色,再捉不到這飄逸身影。
鶴影如夢。這天地也如夢。
也許這浮生便是一場大夢。夢中相見會有日,可江湖再遇時,終總是滿身寥落,無人識。
“女郎可是要坐我的船?”
擺渡人開口了。聲音沉郁微涼,卻又有幾分缥缈,水流聲耳畔低淌,如眠星河之下,滿船清夢,夢裡有誰淺唱離歌,聲聲遠。
“閣下這船無槳也無棹,”何子規看向祂,“如何坐得?”
“有槳有棹的船,再快也是紅塵俗物。這無槳無棹的船,才有可能跳出這天地規則。”擺渡人靠在船上,壓低了鬥笠,這一句“紅塵俗物”,也不知是不是帶着刻意的意味,“可别小看了這艘船,我三天就能把妳送到洪都。”
“隻要妳陪我釣滿三天的魚,聽我講三個故事。”
幂籬的黑紗遮得嚴實,看不見她的神情。她身後的少年看了這兩個人一眼,也默不作聲。擺渡人倒是不着急,釣着魚喝着酒,耐心地等着。
“這渡口,沒有其他船了?”
“怎麼,我這麼好的條件,這位女郎竟然還要找别人?”擺渡人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這一聲歎的可叫一個纏綿悱恻,滿滿都是惋惜之意,“雖說我出現于此的确是有些奇怪,但我可真沒什麼壞心眼……都到了眼下這關頭,妳怎麼能不坐我的船呢?”
話雖說得堪稱“痛心疾首”,可是那垂釣的魚線動都不曾動半分。
“閣下不妨給個理由?”
“憑我這船快,能幫妳省去很多麻煩。妳這樣的身份,從漢水一路下到江南,路上拖的時間越久,就越容易出岔子。更何況若是慢了,玄鷹符可不等人——妳自是走不了官驿,也不願借風雅樓之力,妳隻有這一個選擇。”擺渡人壓了壓柳笠,擡眼,透過柳笠的間隙看向渡口的人,“這個理由,女郎覺得如何?”
她不說話了,隻是于幂籬黑紗之下,按上了腰間的紅塵劍。
“欸,女郎冷靜,有話好好說,别把我的魚吓跑了。”擺渡人忽然伸出手做了個制止的手勢,放輕了聲音,“就算妳不坐我的船,也别動手啊。船家我也是要吃飯的嘛。這個時候的鳜魚雖不如三月,卻也别有一番風味。”
“我竟不知,閣下這無鈎無餌的釣法,也能釣上魚來?”
水面霧氣缭繞,她居然也能透過層層水霧,看到那江面之下的魚線——那魚線确實無鈎無餌,但卻懸着一根古樸的青玉簪子,透亮幽深,卻又似與這碧水融為一體。
“釣魚重點就在個‘釣’字上,要是一定要糾結于結果,那我還不如把這蓑衣一脫,直接下水抓一條,豈不是更加省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