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灑落船内,綴于單薄月光,披在那擺渡人身上。
“曾經有一個小國。”
祂一絲不苟地擦去玉簪上的水,将第一個故事娓娓道來:“國君開明仁政,百姓安居樂業,雖是彈丸之地,卻也富庶安逸。”
“隻是某一天,這個國家突然出現了一汪泉水,名為‘狂泉’。聽這名字就知道是個什麼東西了吧?國人都喝了這‘狂泉’裡的水,發了狂,變成了瘋子。”
聽到此處,何子規便知這故事為何——出自《宋書》中的狂泉一典。
“一個國家的人都變成了瘋子,可這個國的國君,因着身份高貴,身體又不算太好,隻喝宮裡的井水,所以舉國上下隻他一人安然無恙,最後竟成了這個國家裡,惟一一個沒有發狂的人。”
話音到此戛然止住,擺渡人偏了偏頭,似乎是在等她的話。
何子規看了祂一眼,短暫的沉默之後,斟酌着說道:“既然如此……他的處境隻怕不太好。”
“不錯。”擺渡人點了點頭,手中的玉簪也随着祂的動作點在手心,“在那之後,這位國君一直在尋求解救國人的辦法,翻閱醫書古籍,甚至不惜親自前去采藥、試藥,親自查看國人的情況,進行勸解和喂藥——但是盡管他做了這些,事情也并沒有半分起色。”
“後來國人們便……”
“停!”擺渡人伸出手制止了她,無奈又有些懊惱地歎了口氣,“我知道妳或許聽過這個故事的,但多少給我些面子,讓我講完嘛——這位國君已然成了這個國家中惟一的‘異類’,那麼妳覺得,大多數世人對待‘異類’,會是個什麼的态度呢?”
這個答案本就昭然若揭。
似乎是怕她再度插話,擺渡人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也許有人會理解,會援手,可大多數世人對待‘異類’,無外乎三種方式。第一種,将其抓起來,當成珍奇稀罕之物,供人查驗賞玩;第二種,用盡一切方式,将其打入泥沼,折斷其脊梁,讓其最終變得和自己一樣;第三種,最簡單不過,毀滅就是了。”
何子規這一次未接着說什麼,隻是點了點頭。
“他的結局,自然也跳不出這三種之一。”擺渡人悠悠歎道,“所有的國人都發了瘋,隻有國君一個人清醒着,那在他的國民眼中,就隻會是——國君是個瘋子。國人們把國君抓起來,要治他的瘋病,這下莫說是之前國君治療他們時所用的草藥、針灸,甚至還有刀割、火燒,無所不用其極。最後國君終于也熬不住了,喝下了狂泉的水,成了瘋子。這下他的臣民們無不歡欣,因為他們愛戴的、景仰的國君,終于病愈了。”
擺渡人将這出自《宋書》的陳年故事神神叨叨地講了一通,何子規心下将她用意揣測三分,略有計較,也不再多糾結那七分不明所以,隻一颔首。
“黑白颠倒,真假難明……卻又有多少‘異類’隻為掙紮一個結果,縱是身死道消——可真能至死不屈的又有多少?”擺渡人将簪子收入袖中,緩緩站起身來,“子規,妳覺得,這個局面,該如何解?”
何子規略略一怔。
“妳可有破局之法?”擺渡人壓了壓鬥笠,低頭看她,換了種說法:“又或者說,若妳是這個國君,妳會怎麼做?”
“……他是一國之君,而我不是。我隻是個劍客罷了。”
江湖上多少孤膽劍客,隻一人一劍,便可與這天地世事抗衡,直至粉身碎骨,也尚存一絲風骨于世,留待後人。
擺渡人卻低聲道:“是劍客,還是刺客?”
黑紗之下,她的手下意識擡起,似要按上紅塵,至半途又忽而頓住,緩緩放下,于身側握緊了。
“……前輩。”
“走慣了夜路,一朝踏入日光下的大道,反倒容易摔得厲害,不是麼?”
她隻是默然。
“妳的路又在何處呢?是仍在當年的烽火夜色之中,還是已光明正大地現于天地間,又或者仍在晝夜交際之處,連妳自己都不曾看得分明?”
黑紗微動,何子規擡了頭,望向那人鬥笠下逆着光看不分明的臉,低聲問道:“前輩何出此言?”
“我隻是在想,妳如今所走,究竟是妳自己的路,還是昔年烈火燒盡後……餘灰所鋪出來的那條路。”
她這話說得八分含蓄,一貫的語焉不詳,卻令聽者有心拆解出三分真意來。
又是沉默。
此時擺渡人又說道:“妳覺得,那故事中的國君當真是清醒着的麼?而國人……又真的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