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樸素簡雅,常年飄着淡淡藥香,镖局内的燈光自窗紙投入幾分,映出一片無人空曠。
吱呀——
許久,那偏房裡的小門打開,孫素衣解下蓑衣、摘了竹笠挂好,複又走到窗前,輕輕開了一條縫,看了眼院内。
那裡仍還有一道身影立着,似乎顯得分外溫和有禮。
雖說老人家實在不該時常因為小輩的事情生氣,但看到那人這副模樣,孫素衣心底還是有一簇無名火起。他在門邊踱步片刻,最終還是推開門,走了出去。
她聞聲擡頭,想動一動,可是因為手上的禮端得太久,肩背有些僵了。所以她還是保持着這幅樣子,隻是又将禮行得深了一些:“孫老先生。”
“趕緊進來。”孫素衣冷聲道,“妳那手都快廢了,還敢這麼淋雨?”
何子規怔了一瞬,直起身,跟着孫素衣進了屋。
二人對坐,何子規摘下幂籬,孫素衣拆下她左腕上那已經浸濕過幾次的細布,拿出這幾天準備好的、新裁的、浸過藥物又晾幹的布條,給她重新纏上。然而孫素衣給她纏那藥布條的時候動作雖然輕柔細緻,卻始終臭着一張臉。
何子規也一言不發。
等到孫素衣幫她處理完,何子規才道:“晚輩來此,先為給孫老先生賠個不是。想來,是惹孫老先生生氣了。”
所以有那夜的無視、接連幾日的避而不見,以及現下這般專門擺給她看的臉色。
孫素衣長長地歎了一聲:“老頭子确實氣,妳實在不該來洪都的。妳就是要出長安,去成都也好,揚州也罷,怎麼也不該來這兒。”
“但晚輩不得不來。”
“妳直接來洪都,不用想都知道,定然是入了誰的局了。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好說的。”孫素衣隻是哼了聲,又道:“妳瞧瞧妳現在,把自己搞成這麼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八月份的時候茹菁也會來江南。到那時候,妳敢讓她見到妳這樣麼?”
何子規頓時啞然。
“還有,老頭子不見妳,妳就一直在那杵着?要是擱以前,妳會這麼老實地在外面站這麼多天?怕是早就直接翻窗戶進來堵老頭子我了。”
然後方才在窗前悠然站定,裝模作樣地行個禮,再帶着三分笑道一句“晚輩失禮了”。
不等她回話,孫素衣又一擺手:“算了,不說這些了。妳這幾日天天擱這守着,除了來賠不是,還要說什麼?”
眼不見心不煩,本以為她兩三天就得繃不住直接露原形,卻沒想到,她竟一直就這麼等到現在。
一想她既這般模樣,又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孫素衣隻覺更加來氣——當然,能活這麼久的老人家,真生氣也隻是一轉眼,須臾便過了。
“的确是有人引晚輩來洪都。”何子規沒直接提那封信,“先前我隻當是與霹靂堂有關,後又于永安镖局得見‘秋霜凜’和孫老先生,便想着,也許能從這兒知道點什麼。”
她出長安入洪都,堪稱舉目無依。一個流浪劍客,還可能正陷于風雅樓的圍困,若想再了解些什麼,孫素衣是她目前惟一的選擇。
孫素衣挑了眉看着她。
“剛剛聽了老先生那句不該來洪都,晚輩想請教一下緣由。”
“我在這兒待了一年,比妳看得清。”孫素衣知道她什麼意思,順着往下說,“蘇氏商會,風雅樓,血月教,還有我說不上來的,藏在暗處的勢力和人——他們都在近期集中到了洪都,再加上原本就在這的霹靂堂,這幾家碰到一處,沒多久就要出事兒了。”孫素衣手上一動,做了一個投擲的動作,“之前他們都還保持着一個微妙的平衡,将所有事兒都沉到了水底去,但隻需要這水中再扔一塊石頭——”
頑石入水,頃刻間泥沙翻湧,轉眼便渾了。
“子規,這塊石頭,就是妳。”
何子規定定地看了片刻,忽然笑了:“那還真是擡舉在下。”
“‘紅塵劍’,風月劍法的傳人,‘魅影’的首領——”孫素衣最後一頓,還是沒把那個名号吐出來,隻掠了過去接着向下說,“這幾個身份别說擱在一處,就是單拿出來,都足夠了。”
“至少我救下了阿敏,也出手幫了永安……”忽地似有所悟,她停了停,反問道:“但其實,就算晚輩不來,他們也不會有事?”
風雅樓指月閣當真護不住一個傅敏嗎?就是指月閣有所疏漏,其他勢力真的會任憑傅敏被殺嗎?這大好的用來鉗制她的砝碼,沒幾個人會輕易放棄。
霹靂堂試圖劫走傅敏,是否也懷了這個心思?
而永安镖局内,至少還有一個德高望重的“藥王”。镖局之外,又是否真的沒有别的眼睛盯着?
但她一旦出手,便是越糾越緊,越陷越深。
見她似乎想明白了,孫素衣起身,在她問出下一個問題之前,朝她揮了揮手:“好了,時候不早了。有什麼話明天妳再過來。老頭子我身體可不比你們年輕人,該睡了。”
何子規依言起身,行了一禮:“晚輩告辭。”
···
見過孫素衣後,何子規于夜中疾行,返回客店。
自那夜更漏子襲擊永安镖局起,她和何方又暫住回了城内最先位于風雅樓旗下的那一家。既然是風雅樓的勢力範圍,她也放心将何方一個人留在那裡。
長街寂寂,惟見夜雨疏燈。
她擦着長街圍牆掠過,路土泥濘,一人撐傘自街道另一端走來,燈影黯黯下,二人剛好擦身而過。
“紅塵劍。”
她停了下來,但沒有回頭。站在街頭,背景是整個幽深的雨夜,鴉青的衣衫溶溶,似要與夜色化為一體。
“庚辰統領可有事?”
回答她的是一聲清響,長刀出鞘一寸。
“風雅樓這是何意?”她神色仍然清冷平淡,“想殺了我?”
“我不過是奉命行事。個中緣由,想必閣下更清楚。”庚辰撐着傘,慢悠悠地走過來,“這洪都城——甚至這個江湖,都并非是閣下該踏足的。”
聞言,她卻低笑了一聲。
“沈樓主這個命令,也未免太過荒唐。”她轉過身來,手按在劍柄上,“這江湖上,可有任何一寸我不該踏足之處?”
聽她這句話,庚辰卻敏銳地一皺眉。
她周身氣度似乎一變,又與前些日子見她不一樣了。
然而當下并不是個疑惑此事的好時候,庚辰不接她這句話,隻沉默着擡起了手。
她握上紅塵,将劍拔出劍鞘。長街之上偶有燈火,在劍身上流動着一劍凄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