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規緊緊盯住那道銀槍霜雪,一動不動,像是定住了。
夜雨不止,永安镖局内酣戰正熱,似要将這悶熱潮濕的夜都一并點燃。火把早已差不多熄滅了,隻剩下镖局衆人手中的燈籠,随着他們的輾轉騰挪,劇烈搖曳成一片明晃晃的火光,像是油彩打翻了,讓人看不真切。
她握緊了腰間的劍。
火光,戰士,秋霜凜。
兵刃之聲兀自不絕。
長/槍在地上劃了一道半弧,朝着更漏子下盤掃去,臨到中途又忽地一挑,乍起一道殘月霜寒。
槍尖映着燈火明滅,在何子規眸底倒映出昔日舊影。
當年曾有這樣一個人,也是用着這套槍法,舞出一片赤色流影,相比于劉乘風所用,更加精準與淩厲,也更加熾烈。
秋霜要如何熾烈?
便是那樣熾烈了。
如流火自長空一劃而過,在墜入秋霜的一瞬與其相合為一體,迸出滿目炫豔;又或是熱血潑灑、笑談間融了疆場霜雪。槍尖是其身,槍法是其魂,而那人姿态是其神。
若說之前她還打算觀望,那麼在看見這一手“秋霜凜”後,她已是決定援手了。
她終是阖了眸,吸進一口滿是水汽又微腥的空氣,冷卻心下那團又一次騰起來的火。
燈籠劇烈搖晃,内裡火焰噼啪一響。
她心底走過一招劍勢。
泥濘滿地,有人重重地踏下,霎時泥漿四濺。
紅塵出鞘一寸。
一刀攜着千鈞之勢落下,卻砍空了,再一回刀,破風聲嗚咽。
她睜開了眼。
刹那間,更漏子眼角閃過那薄紅劍光。心下隻是本能地閃過一個名号,甚至未作多想,他疾退一步,避過那險些割過自己咽喉的劍鋒。
身旁那位用刀的镖師迅速拖刀回身,不作戀戰。
更漏子握緊木槌,面無表情地望向來人。
鴉青溶于夜色,青絲垂落頰邊,她持劍往來,一雙眼如被冷雨洗過一般,分外地亮。
“紅塵劍。妳還真是能……順着秋霜凜的味兒摸過來啊。”那更漏子徐徐歎息一聲,退後幾步與她保持距離,“當初妳為此廢了一隻手,還不長記性麼?”
何子規面不改色,隻是手中紅塵擡了下,指着他。
“妳對此間事知道多少?”那更漏子問道,“妳知道這永安镖局來曆,也知劉乘風身份?也難怪……妳會來洪都。”
劉乘風持槍而立。鮮紅的槍纓沾了雨,浸濕沾到一處,卻像是染着血。
何子規瞥了眼那執槍的人影,沒作聲。
她一不知永安镖局來曆,二不知劉乘風身份——但正是因為更漏子這猜歪了的一句話,更讓她确定了一些事情。
“不過妳護得了他們今夜,又能護他們一輩子麼?”更漏子擡起手中打更槌,作勢要敲,“傅敏一個,劉乘風一個——妳還能護多少人?妳能護得了幾個人?”
何子規不作多言,紅塵劍光乍起,倏然攻上。淡紅色的劍影缭亂,于這火光間夜雨中,竟冷冷挑起一分雅意。
風月。
更漏子隻是退。
那一刹那,天邊有亮光乍起,照亮了她的身影,也照亮了腰間那一隻淡淡朱紅色的酒壺,以及其上妖冶如血的紅梅。
亮光之後,雷聲滾滾。
身後,卻忽然傳來一聲呼喚——
“少将軍!”
她倏然回眸。
竟是劉乘風。
“少将軍?”劉乘風怔愣地看着她,空茫和激切混在他臉上,“不,不是她,妳很像……妳到底是什麼人?那是少将軍的酒壺……”
那個劍法,他曾有幸見少将軍用過一次。那姿态氣度,竟與眼前人分外相似。
更漏子竟是沒有趁此機會反擊,迤迤然退後,一時頗有些好整以暇地看着這一幕。
“妳怕是很久都沒聽過有人叫妳一聲将軍了吧。”更漏子隻道,“卻沒想到再聽一聲,叫的卻是清世,而不是……”
劍光轉眼又至眼前,更漏子一歎,身形騰挪間敲了一梆,趁那劍鋒微滞之時再度退了去。
此時镖局内衆位镖師已然列陣,護住劉乘風。更漏子掃了一眼,在心底搖了搖頭,隻問道:“看來蕭當家和露夫人,是保定了劉镖頭了?”
“你既然叫他劉镖頭,就應該明白我們的決定。”
許久,隻聽更漏子嗤笑一聲,在夜雨裡聽來竟是含着幾分凄涼:“他是個什麼身份,你們保得了麼?劉乘風留在永安镖局,隻會是個隐患。除非他死,或是熬到所有相關人死,不然,你們一輩子都不得安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