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後,指月閣前。
少年抱劍杵在原地。雖說的确是少年心性,頭腦一熱就徑直來了這兒,但當他站在這人來人往的指月閣前時,到底還是冷靜了片刻,躊躇在原地。
倒不是他臨時變了主意,隻是現在他意識到了一個最大的問題——他要如何進去。
直說找沈亦之必然不可能。不說别的,且說自己這副少年人面目,一無憑借二無信物,極大可能會被直接拒之門外。
自然,他也不可能去向何子規要風雅令。
在長安霁月居的時候,少年同何子規一樣深居簡出,所見來往者多是求學學子,幾乎沒多少能傳到他跟前的江湖傳聞。偶爾有些許漏進來,讓他知道風頭正盛的風雅樓,卻也甚少能聽到那位樓主的姓名。之後來到江南,客店内細碎言語掃過一兩句沈樓主,縱是少年敏銳,有所猜測,也未曾真正落實到這個人身上。
而永安镖局一面,前後成一線将這些事串聯而起,盡管少年對江湖之事涉入不深,對風雅樓如今多麼聲勢浩大沒多少切身感受,卻不妨礙他起幾分疏離茫然。
就像一個傳言裡隻言片語的碎影,突然就冠上了一個格外熟悉的面目。
何方似乎剛為這與故人相隔漸遠的距離感生出幾分愁緒與恍惚,忽地脊背一寒。
少年向四周看去。然而煙雨朦胧間人來人往,無人駐足,更無人向他投來多餘的目光。
但,又是那種窺視感。
他緩緩擡頭。
那裡也隻有指月閣翹起的飛檐,以及無盡的天。
可那窺視感未曾消失,甚至比當初在霹靂堂附近時還要強烈。煙雨朦胧,那窺視像是自更高的廣袤天穹而來,穿過重重雨幕,似乎有一雙眼堪破大道無形、洞穿道道繁雜命軌,漠然而又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
少年逆着那感覺望向天空,下意識握緊木劍,指節泛白。
“何小郎君。”
這道聲音嘶啞低沉,一聽便知是何人。少年的思緒被打斷,循聲望去,辛未正自指月閣内走出,向他而來。
那窺視感忽然無影無蹤。少年不敢放松警惕,學着何子規行了個禮:“辛未統領。”
辛未颔首:“小郎君不必多禮。樓主已等候多時,還請随我來。”
何方一怔,旋即便明白過來這應是沈亦之知曉他會來此,點了點頭,跟在了辛未身後。
隻是在進門之前,少年再次回頭,遙遙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際。
···
指月閣頂,抱月間内。
阿碧蜷縮在溫暖的絨毯裡,安安穩穩地睡在父親身旁。屋内惟有案上挑着燈火,照亮案上的書卷和信件,映出幾道朱筆批複。
何方看見了案前那個人。
他還是記憶中的模樣,一身如淡水墨般的灰色衣衫,頭戴煙玉冠,骨節分明的手翻過案上書卷。
于是,他這一次很輕易地就喊出了舊時稱呼:“沈大哥。”
“來了?”沈亦之擡手示意對面,“坐。”
“沈大哥知道我會來?”
“以你的性子,在永安镖局見到我之後,一定會過來,就讓辛未留意着了。”沈亦之放了朱筆,“有什麼話想說?”
何方一擡眼看到沈亦之身旁那個熟睡的小小身影,一愣,放輕了聲音:“那是阿碧?她怎麼也在這兒?”
“此次江南一行時日較多,我不放心留她一人在洛陽。”
沈亦之隻将案上的文書信箋按照順序一一疊好,等他開口。
思忖片刻,何方道:“早知道阿碧在這兒……我就帶點東西過來給她了。”
倒不是他顧左右而言他,隻是見了人,那滿腹疑問和久别感慨都糾在一起,又有時間凝成的無形隔閡橫在中間,一時反而不知該從何處起頭,隻能順着閑話先往下捋。
沈亦之失笑:“你帶東西做什麼。風雅樓可什麼都不缺,阿碧想要的,她都能有。”
“說的也是。” 少年低頭笑笑,心下緊張感已經消了幾分。待又定了定神,少年擡起頭來,試探着問:“沈大哥,你和女郎她……”
少年心思總是敏感的,念頭幾轉就能猜出幾分。風雅樓樓主在镖局現身,不僅袖手旁觀許久看着何子規戰至瀕臨内力虧空,後又說了那樣一句話——這本不該。
但少年将前因後果、過往諸般一合,便發現并非無迹可尋。
往事暫且不談。初來洪都、救下傅敏的那一夜之時,風雅樓對女郎的态度似乎就有些微妙。後女郎赴指月閣一約,未讓他回避前的那幾句話,他也聽了去。
“現在說這些,還不是時候。”沈亦之撚着書卷頁角,卻沒看他:“等以後時機合适,你想知道的那些事情,我們都會主動告訴你。”
少年思緒落入了那塵封已久的往事間:當年女郎接了消息直奔洛陽,沈大哥稍後也趕了過去,而那之後戈月姐于洛陽身亡——他們都說是死于血月教聖女的刺殺,可這二人自此雖說不上相行陌路,卻再也不是當初那般了。
他知道,這一切的症結,在那洛陽一行,在那人的亡故。
“是……和戈月姐的死有關嗎?”
沈亦之不言,又更像是默認。
何方垂下頭去,壓下心底一時湧上的酸澀,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沈亦之見他這模樣,不多說什麼,隻倒了一杯溫熱的茶放到他面前,等他回過神,又看了眼他放在桌案上、帶着頗多刀劍痕迹的的木劍:“沒想到你還拿着這個……已經見了血嗎?”
這是當年他親手削的,本也隻是給少年一個練武的道具,卻不曾想他一直用到現在。
少年搖了搖頭。
先前在永安镖局他雖然擋下那幾刀,但也僅僅是擋下而已。以他現在的能力,還不足以以木劍傷到那些訓練有素的不良人。
“你現在劍法練得如何?等你有所小成時,我為你尋一把好劍。”
“還早着呢。女郎說我根基不穩,要多費些時間。”
“的确,你入門晚,須得多下功夫築牢根基。不過你天資不錯,假以時日,劍法一道也必有所成。”
三言兩語,揭過黯淡過往,落到觸手可及的當下。閑談之間,似乎那無聲無息在兩人間築起的距離感漸漸碎了去,恍然還是當年故人相對,沈亦之音貌朗然,指點少年當日所學。
他雖說是被何子規所收留,但當初何子規時常有軍令在身見不得人,反而沈亦之多些閑暇,更多地照顧和點撥這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