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低下頭去:“可我還是想快點……這樣就能早點幫到你們了。”
“你有這份心,很好。不過不能急,一步一步來,你年紀還小,往後時光長着呢。一旦急了,行差踏錯入了偏路,得不償失。”
“可是。”少年心緒飄忽,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那片烽火之間,“當年祝姐和女郎上戰場的時候也隻有十四五歲;肖先生十二歲已能獨當一面;就連莫忘哥他……那時也不過十五。”
而那時不過十五的少年,勁弓抵不得天狼長驅,利箭攔不住千軍萬馬,終是蒼山腳下、故人長絕。
“可現在不是當年了。”沈亦之歎息道,“如今戰亂結束,百廢待興,雖然仍有動蕩,卻已安穩太多了。你還有足夠的時間去成長,不要心急。”
當年年少入江湖、入戰場,焉知不是揠苗之下、根莖寸斷,卻也隻能硬生生熬過來?
熬過的尚且還活着——渾渾噩噩也好,改頭換面也罷,至少都還活着。而沒熬過的,俱都已成了白骨。
沈亦之将聲音放柔:“像你,像阿碧,我們如今隻想要你們好好的,走好自己的路,想做什麼便去做,不讓自己後悔。你須得知道,無論是誰,都在看着你們。”
少年點頭。思緒繞着“看着”一詞拐了個彎,臉色微微一變。
他又想起那沒來由的窺視感——在霹靂堂他尚且會以為是錯覺,這一次卻不能再忽視。而此時恰好沈亦之就坐在對面,正是位能讓他信任的、且能給予他足夠安全感的人。
“對了沈大哥。我感覺……好像有人在監視我。”
沈亦之手上整理文書的動作一頓,擡眼看過來:“細說。”
少年依言将那些事情一一講來,包括在霹靂堂附近,也包括在指月閣前,末了,将他覺得那窺視像是來自天上的猜測也說了說。沈亦之聽着,神色漸趨凝重,沉吟片刻道:“我會留意此事。但你出門在外時,須得注意安全。”停了停,他又補了句:“盡量不要一個人出來。”
“好。”
“還有,你們不應該在這裡。”沈亦之将案上書卷合攏,道:“這兩天就動身,回長安去吧。”
少年茫然擡頭,也不知是因他陡轉的話題還是因他這突如其來的要求:“沈大哥,女郎她隻是……想來救傅敏姐姐他們。那玄鷹符……”
乍看之下,何子規與風雅樓的沖突并不激烈,矛盾也并非不可調和。但少年太熟悉這兩個人,縱是他不知這二人因何而立場相悖,卻也比其他人更清楚,他們誰都不會輕易讓步。
一個是籍籍無名的落魄劍客,一個是勢傾天下的風雅樓樓主。
因為什麼呢?
“何方。”沈亦之一擡手,打斷了他的話,“她從一開始,就不該出長安城。”
“為什麼?”
“當年她因什麼被廢,别人不知道,她自己難道忘了麼?她以為在霁月居安分了一年,那些人就會放過她了嗎?”
“縱然如此……可是,沈大哥,女郎要是想走,誰也留不下她。”
那曾經可是千軍萬馬中能無聲無息過、萬軍陣中能取敵将首級之人——怎能攔得住呢?
可是,那是曾經。
“若是以前,若隻有一兩個人,的确不行。但她如今丹田虧損,内力不濟,風雅樓下影客影衛衆多,我們耗得起,她卻不行。”
“沈大哥!”
“玄鷹符之下,風雅樓要比她更有能力護住那些人。這本就不需要她來出手。”沈亦之話語間漸漸多了幾分強硬意味,“這些事交給風雅樓便是。至于你們,立刻回長安去。”
長安縱然有許多眼睛盯着,卻也多方牽制,不至于招緻可能會來的、無所顧忌的撲殺。
本該在何子規出城時,風雅樓那些在長安安排的人便應該動手阻攔。然而她出了城沒多久就直接失去蹤迹,三天後再得到消息,她竟已是到了洪都。
何方皺了下眉,反問他:“沈大哥,你這麼急着讓我們回去,究竟是為了什麼?是玄鷹符,是洛陽一事,還是這江南地會有什麼變故?”
事實上都沾些邊,但是真正的原因卻不在于此。
沈亦之垂眸,擡手按了下額角。
他在想東家讓沈碧捎來的那封密信。
江南一局将定,若是一朝陷入其中,誰人還能抽身?
何方見他這模樣,将原本有些尖銳的話咽了下去,換了個柔和點的說法:“……但沈大哥你也知道,女郎她決心已定,不會這麼輕易地放棄的。而且就算她現在……也一樣能保全自己,就算有變故,想來也能從容應對——你也應該相信她的。”
“一個傷者,一個孩子,若她執迷不悟,風雅樓有很多辦法将你們送回去。”沈亦之避過那句相不相信的話,聲音放輕,話語卻仍露鋒芒,“何方,别讓我做絕。”
須臾寂靜。
四目相對,少年那雙本桃花般柔和的眼蘊着兩汪冷泉,清澈而靜。
“沈大哥,這話對她沒用的。”他道,“她不會回去的——你該當比我更了解她。”
一時山風呼嘯,隐隐似乎又在二人間築起了不可逾越的高牆。
“甯前輩既然讓我跟着女郎,那我總要站在她這邊,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少年聲音雖然柔和,脊背卻挺得直,“沈大哥——沈樓主,還望通融罷。”
一句話落地,他擡手斂衽,拜了下去。少年如瀑的黑發随之垂落,散在地面,與一身墨衫相映。
沈亦之恍然發覺,這孩子也已經成長起來了。
霁月居中,到底走出了多少個這樣的少年人呢?
抱月間内寂靜無聲,惟聞燭火噼啪一聲,爆了個燈花。
少頃,一聲輕歎。
衣袂簌然間沈亦之沉默起身,繞過那一方桌案,伸出手來将何方扶起。少年順着力擡起頭,望向那張仍然親切熟悉的面容,正要再說點什麼,卻見沈亦之擡起手,指尖蘊了内力,重重點在了自己頸側。
“辛未。”沈亦之将辛未叫進來,不再看失去意識倒下去的少年,燈火搖曳,映他未曾舒展的眉頭,“把他送回永安镖局。”
“……是。”
待到辛未将人帶走,又打發走了見這一幕突發好奇而多問了一句惹他心煩的庚辰,沈亦之坐回案後,從剛剛理好的一疊信件中抽出一份,卻是久久未再看得進去。
惟有睡着女孩兒均勻的呼吸聲還輕輕浮着,案上燈火低垂,滿室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