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打窗,爐上煎茶。
有棋子落下,輕輕一聲,間或歎息。
就這麼安靜地躺在榻上聽了一會兒,晨光灑落間,何子規睜開了眼。
昨日她歇在孫素衣居所的偏房——這是專為傷患準備的,熏了安神養氣的香,讓她能夠難得地睡個好覺。
從昨日一戰後一覺睡到現在,總算是把虧損的内力體力補了回來。傷到的左手手心讓孫素衣包紮了下,如今看起來還應是又換了幾次藥。
初到江南不過半月,便是幾場接連的惡戰,她也是該好好休整一下了。
江南梅雨季的天雨一下就是蒙蒙不絕,有時候甚至讓人喘不過氣。何子規坐起身來,又聽在這難得的甯靜之中聽了一會兒。剛剛半睡半醒時,她恍然還以為自己在霁月居,聽師父倚窗自弈。
但長安是沒有這樣的雨的。師父也不會在下棋時落下這般的歎息。
“醒了?”
見她走出來,坐在自己對面,孫素衣擡起眼來看了她一眼,繼續擺弄面前的棋盤。何子規看過去,隻覺得這和師父慣擺的棋盤有大有不同,師父的棋局一向殺伐冷冽,甚至往往落個兩敗俱傷,無論輸赢都慘烈。
長安霁月居内,師父從來都是一副從容溫雅模樣,卻也到底有什麼深入骨髓的東西未嘗變過。
“來,陪我下一局。”
“是。”
這一盤棋兩個人下得都慢。她執了黑子,行棋簡潔淩厲,蟄伏之時自是巋然不動,隻待一朝反擊,切入緻命一位。
正如過去數年間,她于暗處窺伺時機,隻為一劍。
孫素衣沉默半晌,手中白子遲遲不落,最後竟是一擡手,将所有棋子都擾亂了:“不下了,不下了。妳把當年戰場上那一套,拿來欺負一個老頭子。”
“孫老先生承讓。”
她略有失笑,微微颔首,卻是片刻恍惚。孫素衣一向棋藝不佳,先前她那位好友便同她講過,他和他們這些小輩下棋,不希望他們讓,卻總是在輸棋之前把棋盤打亂,然後說“不下了”。
要讓菁娘來見了這一幕,怕是這祖孫倆又要吵吵鬧鬧半天罷?
“妳現在倒是比前些天多了幾分活氣兒。”孫素衣收着棋,挑了挑眉毛看向她,“我隻是希望,妳真的把老頭子上回說的話聽進去了。我曾經說過嫣兒性子太烈太執,可如今想來,也并非壞事。至少她鮮活,至少她一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又在求什麼,一路走來,都是向着她心之所向而行。”
“晚輩明白。隻是這一年間,總是渾噩時日更多,如今一朝醒來,還要多适應一番。”
“妳可知,甯小子為什麼要讓何方那孩子跟着妳?”
“還望孫老先生指點。”
“當年還活着的人太少了。妳師父如今不良于行;沉璧遠在成都;茹菁忙于家裡的事;亦之還是最不想妳來洪都的人之一……若沒有這個孩子在妳身旁,隻怕妳真的要連自己原來是個什麼樣子,都要忘了。”
那少年畢竟同她一樣從那些過往中走來,且是目前惟一一個能暫時一同走一段路的人。而在面對這少年人時,她也該能保留幾分原來的模樣。
她師父到底是一番苦心。一切浮華散去後,這人間煙火、紅塵萬丈,都沾上那曾經仙人一般的身。
孫素衣隻歎這些年來的烽火,将她一身意氣盤剝了個七零八落。
何子規低頭沉思了片刻,說道:“既然如此,我得将他送回長安。”
“妳擔心洪都之事會将他殃及?”孫素衣歎了口氣,将棋盤上的棋子一個個收入笥中,“風雅樓将永安镖局納入名下,不良人與更漏子短時間不會再有太大動作。那麼亦之的下一步,該是他親自前來洪都的主要目的。”
何子規正幫着收棋,擡眼問道:“霹靂堂?蘇氏商會?又或者……血月教?”
“現在這三家都糾纏在一處,怕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将最後一顆棋子扔進去,孫素衣拄着竹杖起身,拂開何子規下意識伸出的要來攙扶的手,走到窗邊:“風雅樓要想吞了霹靂堂,難啊。”
“晚輩能否做些什麼?”
“這話妳可不該問我。”孫素衣搖了搖頭,“妳該去問妳師兄,看他到底介不介意妳插這一手。”
“自是介意的。”何子規道,“他甚至想把我趕回長安。”
但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回去。
師門、親故、友人,十幾二十年來糾葛越多,這條線牽連的人便越多,這無形的網網住的人,更是隻多不少。無論是師門、寒霜軍還是“魅影”,她不僅希望他們都能好好地安身立命,更希望他們終能光明正大地立于天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