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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靂堂内,雷婷着一身常穿的窄袖青花藍衣,撐着傘漫步在海棠院。
雨勢漸大,她站在海棠樹下,斜倚着樹幹,目光穿透層層雨幕,恍惚地飄在了遠方。視線盡頭,惟有餘下的殘花被風雨打落,零零地浸在泥水之中。
四周是高聳的院牆。
幼時兄長和父親也曾帶她去街市上玩,隻是那些美好甯靜稍縱即逝,就像一場被猝然驚醒的夢。
血雨腥風間,霹靂堂以迅雷之勢易主。從此這一方天地,便是她所見全部的風景了。直到那一年,她在四面高牆間擡頭,于午後傾瀉而下的細碎暖陽間,窺見海棠樹間一道纖瘦身影。
就像是一陣風,替她吹開了記憶之中所謂“牆外”風景上的封塵。
她又看到了霹靂堂外那片江湖中的其他人,也透過那個人,得見更廣袤的天地。
說不清當時是什麼感受,她不知道那人是怎麼在自己生父對海棠院的嚴密監視下來到這裡的,隻是心下悸動不止,對上不速之客不知是驚還是怕,甚至也可能還有欣喜。
那之後她總是想,如果她也能如那人一樣身輕如燕、來去自由,一定要真真正正地飛出那高聳的牆、飛到更遠的地方。
她擡起右手,看了看自己的衣袖。
袖下是一把精緻的袖弩,她隔着一層薄薄的衣料,用指尖寸寸撫過其上細緻精美的花紋,腦海裡忽然閃過無數片段。
是海棠樹上的纖細人影,也是避過霹靂堂内重重監視封鎖悄然而至的飛信。
每個夜晚,她用盡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方式躲過雷雲的監視,暗中在屋裡摸黑練武,練火器手法,也練輕功。如今,當初那個柔弱的、愛哭的少女,如今已能将霹靂堂中的風雨扛在肩上。
她倚在那裡閉着眼,像是睡着了。許久,一聲歎息沉沉落下,墜入風裡。
“唐煥。”她嘴唇輕輕翕動,低語近乎無聲,“我能做到的。”
然飛信未至,鴻雁不知。
庚辰戴着鬥笠站在拱門之後,借着一旁垂落的碧綠枝葉遮了自己的半個身子。透過枝葉間隙,他看向亭中的那個少女,又低頭看了看手中一根木簪。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遠在霹靂堂驚變之前,他瞞着雷雲帶雷婷偷偷去市上玩時她所看中的。
他那時還說,會在她及笄之時相贈。
年少之時,所有的愛護與承諾隻來得及許下,而來不及兌現。數月之後,烽火點燃中原,狼煙四起,霹靂驚變。昔日逍遙無争的人終究撕破了那一層面具,将自己的親兄長斬于刀下。
庚辰指尖力道一松,手腕一轉,那根木簪穿風而去,落到雷婷面前時已失了勁頭,孱弱地摔在地上。
雷婷驚醒回神,瞬間扣住手中袖弩,蓄勢待發。但她尋不見出手之人,落入眼中的,惟有一支樣式熟悉的木簪。
她俯下身去,指尖微微顫抖,将其拾起。
木簪上的玉海棠也在不禁風般輕顫着。
自霹靂堂生變後,她無數次在夢中描繪這發簪的模樣,卻深知再也不會有人于及笄之日送她了。
“阿兄……?”
她握緊木簪,回身沖入雨幕。
堂内多有巡視弟子,她不敢喊出聲,隻是一路奔出這一方庭院。
拱門之前,一根折下的柳枝靜靜地倚在牆邊。少女蹲下身去,肩膀稍稍發着抖,終隻一聲低而輕的嗚咽。
青郊之外,半山坡上,庚辰遠遠望了一眼那矗立于煙雨矮山間的霹靂堂,歎了口氣。
“遲到兩三年的禮物了……不過,總算是了結一樁心事。”他笑笑,偏過頭來,“辛未,陪我走走吧。”
辛未颔首,提步走在他身側。
“小婷是無辜的。”他低聲道,“我本還想要怎麼保住她……卻沒想到,她現在已經這麼厲害了。”
那封信上寫滿了崔子攸的籌謀,其中自然也提到了雷婷在其中的位置。而作為雷婷的兄長,驚異之餘,他更多的是欣慰。
他本以為她還是那個不谙世事的女孩兒,憂心該如何讓她不受霹靂堂一事波及,或者她該如何在雷雲身死後好好過活。卻沒想到,當年那個愛哭的小姑娘,早已在他錯過的時光内成長了起來,在這洪都迷霧中,刻下了獨屬于自己的一道痕迹。
庚辰稍忽然心情很好,擡了擡鬥笠,半眯起眼看着遠處淺淡的雲幕。絲雨縷縷,伴着最後一道愁緒,散入了無邊的天地清靜之中。
靜默之盡頭,卻有清唱之聲響起,如寒鴉聲聲哀泣:
“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蹀座吹長笛,愁殺行客兒……”[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