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之現在心下着實煩得很。
自掌管了這風雅樓,一路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将其發展成如今這般龐然大物,其間能讓他焦頭爛額的事不是沒有,但能讓這目前江湖上最為風頭無兩的人物這般束手無策,也實在是沒幾個。
這事說荒謬也荒謬,甚至讓人覺得有些好笑——要說風雅樓的樓主就這麼讓人威脅着了,誰能信?
可偏偏事實就是如此。
分明就在前一天還在與何方撂了話,說她耗不起——她确實知道自己耗不起,也壓根就沒想着要與風雅樓耗。如何對付沈亦之,早在那霁月居中恍如前世幻夢的少年時光起,她和師姐就已唯手熟爾了。
此時已入夜,指月閣内隻有幾位夜巡的弟子和暗處值夜的影衛。沈亦之難得不在抱月間,隻是坐在一樓靠窗的位置上,試圖靜下心來,開始回想這一天之内兩場交鋒。
不過旦暮之間,前有血月教燃月,後有何子規——兩個人都要逼他出劍,一人沒成,一人成了,理由卻又各不相同。
血月教是為了試探他到底傳承了幾分,想探他的底;何子規卻是在光明正大地拿這個威脅他。
正如她所言,風月劍于他是底牌,也是禍患。
他心下本就衆多事情裝在一起,此時一一捋過,待冷靜下來的思緒與此間心情剝離,他怔了一下,這許久不曾體會到的、還偏生有幾分異樣熟悉的無可奈何與困頓窘迫,一時竟讓他恍然有種回到長安霁月居的幻覺。
回過神來,沈亦之苦笑一聲,按了按額角。幻覺終究是幻覺,那些支離破碎的過往已經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斷壁殘垣,縱是她這一場鬧劇又帶了些許舊時模樣,縱是他方才還被這一出搞得險些無計可施,但那也終究不是曾經了。
他阖着眸垂首,窗子微敞,微風細雨拂面,那金發碧眸的身影又在心底一閃而過。
燃月長老固然一向滿嘴胡話,最擅于無形之間扭曲語意來動搖人心,但又實在是太懂得什麼叫殺人誅心。
心安理得地恨着她嗎?
再睜開眼,他望向夜色裡星星點點的燈火,這時想起一人,或能扳回眼下這似乎已注定的局面。
崔子攸。
···
三日後,何子規收到了第二封信。
她最終還是成功接洽了風雅樓的信道,雖然沈亦之全程的臉色不太好、話也少,但她到底是達成了此次的目的。
一是希望風雅樓能查出“魅影”幸存之人的下落。如今玄鷹符出,若不能先不良人一步找到那些昔年的戰友們,那他們的危險便大一分。她此次攜劍出長安,本就是為護人而來。
二是,她需要有關蘇寐的動向。
她擡起自己左手看了看,有孫素衣的藥,腕上鈍痛總算比之前消了些許。那日強行動了這隻手和沈亦之打了一架,最後用了那一劍,硬生生在自己内力被耗盡前把戰況斷成個持平。
怕是師父都不曾想過,風月劍法居然有自己跟自己打起來的一天。
不過這一戰的結果她很滿意——她既能在永安镖局将沈亦之逼得用出風月劍,那麼若是風雅樓仍堅持要采用強硬手段令她收手而退,她也依舊能在大庭廣衆之下再來這麼一出。
而到那時,衆目睽睽下沈亦之若再被逼出風月劍,必然會被推上整個江湖的風口浪尖;而若是沈亦之隻用徵墨扇與她相抗,那麼她拼上全力,也一樣能讓風雅樓樓主在她劍下顯上幾分頹勢。
至于風雅樓的影客和影衛——她那于血火生死間鍛出的一劍,就連沈樓主對上時都不得不避其鋒芒,便更不是他們所能抵擋得了的。
到那時,前者讓他與昔年“清風朗月”建立起緊密的、斷不得的而又千絲萬縷的關聯;後者能夠讓這風雅樓樓主遭到名不見經傳者襲擊且落于下風一事短時間内擴散開,乃至成為街頭巷尾的談資,讓聞者懷疑他的真正實力,動搖他的威望。
而無論是哪種,都對沈亦之極為不利。
風雅樓起了一年,如今風頭正盛,不服沈亦之或是暗地裡蟄伏着對其露出獠牙的數不勝數,眼下他親赴洪都,涉入這江南風雲,正是此局關鍵且迫在眉睫之時,沈亦之必然不可能選在這個節骨眼讓自己陷入身份風波或是聲望受損。
無需多言,沈亦之深知她某些思路一向像個瘋子,也更深知她做得出來。
隻是當時太過逞強,後果就是這隻手先是麻木了一整晚,無知無感的麻木消去後,就剩下了如被碾碎般的鈍痛。
不過好在,她總算是給自己争了一個機會。
但出人意料的是,風雅樓那邊還沒有什麼動靜,第二封信卻已至。
她雖也想過,既然背後之人有心讓她來攪這江南的水,那勢必會再度給她透些什麼線索,但未曾想會來的這麼快。
而且,走的還正正是風雅樓的信道。
她無聲地歎了口氣,拆開了信。
信上字仍然不多,卻切中她如今所想——
紅塵劍啟信安
東海之上、魅影故人。
卿自可借蘇家之力、登其船于東海一探。
東海。
幾乎是一瞬間,何子規就意識到了東海之上的“魅影”故人會是誰。當年“魅影”之人來自四面八方,有江湖流浪者,也有懷各門各派隐情者,其中便是有兩位,來自東海。
她望着那信上的字迹,目光沉凝,一個猜想漸漸湧上心頭。
太恰好了,這送信之人、這背後之人……
一個自許多年前、長安月下所見的身影,模模糊糊地出現在記憶中。那個人牽扯了她早已埋葬的過往,卻又在硝煙漸停的如今,如牽着傀儡線般,引她一步步走過來。
但如今這封信又送到眼前,縱然可能會是陷阱,她還是決心要往東海走一遭——而正如信上所說,她可登蘇家的船。蘇家當年便與血月教牽扯頗多,這出海之船上,當會有些線索。
她執紅塵于手,燭火映照下,劍光愈見豔冶,眸光卻是愈發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