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寐,新賬舊怨,我們慢慢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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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傍晚,風雅樓的消息帶到,言蘇寐再入霹靂堂,欲調一批寄存于霹靂堂處的貨物,疑似即将連夜離開洪都。她倚在窗邊,飲下一口酒壺中的酒,按上了腰間紅塵。
隻是她不知,這個消息刻意稍稍晚來了那麼一時半刻。
僅這麼一時半刻,便定了局。
了無根基、步步掣肘、受制于人,該如是。
“女郎,妳要去霹靂堂嗎?”
少年不知何時站在了走廊裡,輕聲問道。
他竟是留了下來。
不過與其說留下,倒不如說是何子規給了他一些時間來接受那個事實。之後若是他準備好了回長安,那風雅樓的人便會很快來打理此事。
“是。”
“妳……保重。”少年頓了下,又問:“沈大哥……他也會去嗎?”
“會。”
望着她的背影遠去,少年抱着那把木劍,身形半隐在廊間陰影裡。他低着頭,思緒一會兒攀上沈亦之與戈月之事,一會兒又跳到了霹靂堂。
霹靂堂……
他是戰孤,後來雖說有幸被何子規收留,可是那幾年,他一直是由沈大哥、莫哥、肖先生以及戈月姐等人來照顧,而對她的印象,卻更多地停留在他們初見之時的那個雪夜。
直到乾元二年,他在震天的響聲中驚醒。
不知過了多久,一片嘈雜之中,她被祝久霖扶進軍帳、生死不明,而他就在不遠處,看到的是她背上那一片血肉模糊。在那一刻,他方才知曉她原來一直都将自己置于生死之間。
據說那一天,她獨闖叛軍軍營,炸了霹靂堂運來的七千斤黑/火/藥,撤離之時被敵将火箭射中,險些喪命。
而他,無論是昔年還是現在,皆是踟蹰原地,什麼也做不了。
他從未這般清晰地認知到自己的位置。少年人的武功雖經多方點撥卻還未曾真正沉澱,不甚紮實;而輕功雖是她親自教導,卻不曾曆過生死。
畢竟輕功之下,有的從來不是勝負,而是生死。
未曾曆過生死的輕功,不過是立于江心飄浮的一片輕葉:而真正曆過生死、踏過血火的,該當是能長立于深淵之上的刀尖。
···
天邊忽然乍起電光,雷鳴随之而至。那突如其來的亮光似乎打入了夢境,一瞬間照亮了那張冰冷妖異的玫瑰面具。蘇寐一下子驚醒,緩緩坐起身來,他神色未改,胸口卻劇烈起伏着。
他隔着絲巾,撫上了前頸。
頸上那道早已痊愈的傷口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蘇寐揉了揉眉心,感受着身下馬車的颠簸,松了口氣。隻要他離開了霹靂堂,到時候借着商路從江南道轉去别道,怎麼也能避開“紅塵劍”了。
正如燃月長老所說,她當年沒能殺了蘇三郎,現在可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過他的。
那時他也是像這般隔着絲巾撫上那道傷疤,笑着對燃月長老說道:“我不會死的……至少這道傷疤能一直提醒我,蘇某的命時刻都懸在别人的刀尖上。”
他撩開馬車窗簾,細雨自窗口灑入,似還帶着多年前血與火的餘味。
而就在這殺機彌漫的夜雨中,孱弱的海棠跌下枝頭,零落在青藍色的衣衫上,與其上繡着的海棠紋疊在一處,一時連那落花都像是自衣衫中開出來的一般。
雷婷将袖口綁好,指尖撫過右臂袖下固定好的、冰冷堅硬的機匣。
她無聲地站在海棠樹後,一雙明麗清透的眼望着那緩緩遠去的馬車,在那馬車即将駛出自己視線之際,悄然跟了上去。
車上落了幾片凋零的海棠花瓣。
車内,蘇寐攥着袖中那塊冰冷的金屬令牌,随後忽地松開手,擡手撚了撚頸上的絲巾,隔着一層薄薄的布料再次觸到下面早已愈合的傷疤。
至少,他不會就這麼死在那把劍下的。
夜色茫茫,寂靜的夜路上,惟有馬蹄的嗒嗒聲與車輪的骨碌聲,愈來愈遠,頭也不回地将這苟延殘喘的巨獸抛在了身後。馬車辘辘而去,穿過隐蔽的樹林,掠過樹上一片海棠青花的衣角。
她将手按在腰間的刀鞘上,注視着那輛馬車從自己眼下經過。
袖下指間,已是數顆霹靂子入手。
雷婷沉住氣悄然跟着蘇寐所在的馬車之後,默數着大緻的時間。
自然,她也牢記着崔先生的話。
——“雷四娘子,妳須得讓蘇寐以為妳是來殺他的。一個喜歡玩貓捉老鼠的人,在知道妳殺不了他後,反而會與妳周旋。但若是讓他知道妳隻為拖延時間,他便會盡快離開。”
終于,在馬車第三次拐過林中小路的拐角時,霹靂子自她手中擲出,打向了那輛馬車。
她一躍而上,腰間刀也出鞘,倒映這夜雨與殺影,還有随之而來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