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青花此時身形少了幾分翩然,腳步多了幾分虛浮。雷婷仍還有些脫力,倚在門邊廊柱緩了一會兒,方才推開書房的門。
入眼是一道熟悉的背影。
“崔先生?”
那人似乎是毫無目的地在房中翻找什麼,筆墨紙硯散了一地。聞聲他動作一頓,緩緩轉過身來。
那一瞬間,他似乎忽然就不瘋了,一雙森冷的眼狼一般鎖在雷婷身上,看得她脊背發寒,頭皮倏地一麻。
“不……你不是崔先生!”
雖然她知對方已被廢去武功,但曾經的恐懼仍然深入骨髓,那險些被做成人偶的記憶再度湧起,她心髒劇烈搏動幾乎要撕裂胸膛。雷婷當即轉身要跑,雷雲卻已一頭撲了上來。
雷雲一隻手死死锢住她的右手腕,另一隻手擡起,掐上了她的脖子。這瘋癫之人習武身體的底子尚在,又不知到底秉持了什麼想法——又或許他的行為早已與野獸無異,力氣竟是分外的大,剛剛經曆過一場鏖戰的雷婷一時沒能順利掙開。
她覺得自己的頭臉開始發漲,視線漸漸模糊,還能動的左手扒着頸上的鉗制,卻無論如何都扯不開。
倏然夜色綻紅,一道流火落入附近,點燃了那裡的草木,蔓延開來,又轟地一下炸開了不遠處燃月長老提前布下的火藥。
氣浪将他們二人掀翻在地,雷雲被摔得放開了她的右手,卻還是死死掐着她的脖子,眼看着就要将剛剛騰出來的另一隻手也加上來——
視線模糊間,一滴眼淚自頰側滑落。
雷婷擡起了右手。
她的手因缺氧麻木而不自覺地顫抖着,指尖卻爆發出一下狠且穩,扣下了那僅存一支弩/箭的袖弩的機括。
弩/箭沒入雷雲的咽喉。
頸上的力道還在,卻不再是完全掰不開了。雷婷用盡力氣總算脫離雷雲的鉗制,跌坐在一旁捂着前頸,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淚水止不住地滑落,已分不清到底是生理的反應,還是心理的具象。等到終于喘勻了氣,雷婷抹了下眼睛,顫顫巍巍地扶着手邊的東西起身,尚且模糊的視線中多了一道白衣身影。
“雷四娘子。”
她頸上指印明顯,旁邊還倒着雷雲頸上插/着弩/箭的、死不瞑目的屍身,一看就能将來龍去脈猜個大概——但無論如何,幸而人還活着。
崔子攸一顆提起的心緩緩回落,低聲說了兩句,與雷婷一起撤出霹靂堂,卻隻聽轟隆一聲響,面前的門廊陡然炸開,廊柱殘瓦四下迸散。
煙塵火光四起,誰也沒看到幾道人影一閃而過。前來搜尋營救雷婷與崔子攸的風雅樓影衛們眼前一花,還未反應過來便已倒地,再也起不來了。
雷婷強提了一口氣,禦起輕功護着崔子攸向先前與風雅樓的約定地點而去。地上雷雲的屍身、這最後尚且還算完整的霹靂堂,她都未再多看一眼。
先前林中一戰把她的内力消耗得差不多,此時又護着另一人奔逃,雷婷已然是到了極限了。眼下能撐到這個地步,全憑先前所思所想的、那近在咫尺且充滿希冀的往後。
隻要過了今夜,她就能離開這裡,遠走高飛,再不用活在生父扭曲的控制欲之下,也再不用身陷這紛争漩渦,可以自在地去追尋所求。
流火不斷在這霹靂堂中砸下,爆炸與火光愈來愈近,如催命的兩位無常,漸漸逼到身後。
火/藥引爆掀起的氣浪砸到她身上,雷婷吐出一口血,望着不遠處的院牆,一瞬恍惚。
那堵牆就在眼前。
隻要再一躍,就能飛出去了。
她這十餘年困于這方寸天地,前半無憂無慮、後半苦苦掙紮,待到終于醒悟了自己所知所求、也即将到手那向往已久的自由快意,那未在見到的人和有望再續的情誼——
眼淚滾落頰旁,也不知是不是被身後火焰所灼,竟分外滾燙。
心緒震蕩間,兩側火光随着接連而來的爆炸騰地起了,驟然映亮一支向她咽喉來的、無聲無息的小箭。
那一刻她心如明鏡,電光火石刹那,恍然間便明了因果。
原來那堵牆之外,仍是更高的牆。
既然我注定無法擁有往後自由的生,那也至少在此時此刻,讓我自己選擇自由的死。
也不負那年海棠樹下,拂面一縷牆外的風。
決心刹那間敲定,雷婷突然一擰身,用盡最後的力氣縱身一躍,将崔子攸抛出了霹靂堂的院牆。她反向跌落,那枚小箭恰好擦過她的襟前,沒入了騰起的焰浪。
随之,她跌入了滿目灼烈的火光中。
“多謝,崔先生。”
烈焰滔天。
那朵海棠飄然墜入火海間,倏忽湮滅。
某個隐蔽角落中,對準雷婷的磷磷寒光放下了。
“小婷!”
辛未與庚辰本在約定地點接應,可無論是雷婷、崔子攸還是去搭救的影衛都遲遲不見人出來。
而此時終于見到人,庚辰卻正見雷婷将崔子攸送出來的那一幕。辛未接住了崔子攸,庚辰卻沒觸到那向後跌落的海棠。
兄妹二人闊别多年,一知對方尚存于世,一知對方羽翼漸豐,本各自放下了一段陳年遺恨,卻在這生死關頭擦肩而過,未見得對方最後一面,蓦然擡眼,已是陰陽兩錯。
辛未默然,那片火海落入她凝望眸中,一路燒進回憶,燒到十餘年前。許久,她擡起微顫的手,輕輕撫上自己的咽喉。
誰也不曾見到的是,在霹靂堂陷入火海之際,一隻信鴿卻撲棱着羽翼,自那片噬人烈火中飛出。
巴山蜀水,應是錦書去處;雁字回時,可待月滿西樓?[1]
···
夜雨中一片漆黑,惟有那盡頭一點光,直沖天際,破開雨幕。
“蘇三郎,你就這麼急着走麼?”
蘇寐僵硬地擡起頭,眼前的樹上,正立着一道修長人影。眸中映着那沖天火光,手中冷劍泛紅。
“妳……”
她縱身躍下,對那扶着他的人卻不作理會,紅塵伸過來,隔着絲巾抵在了他的咽喉處。等到他的咽喉終于因為恐懼而滾了一下時,紅塵劍尖微動,輕輕挑開其頸上那塊絲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