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清了那道疤痕——是她當年親手劃下的。
“你是惟一一個在我劍下活下來的人。”何子規眸光冷冷。
“無名閣下。”蘇寐僵在原地,試圖抓着最後一線希望,“你我不是簽了契約,你須得保護我……”
“你我的約定隻在今日醜時前。”無名松開蘇寐的手臂,退後一步拉低鬥笠,竟有作壁上觀之意,“現下,已過寅時了。”
蘇寐雖因他這話哽住一時,卻也知他所言非虛。與“清明決”做生意,對方會先列出每個人規定的時限和方便的時間,再由雇主自行指定。
自己挑的,又怪得了誰?
不過,誰又能确定,他此時此刻不是故意将自己置于這般境地之中的呢?或許這本就是一場,他兩邊都不虧的賭局。
“妳要做什麼?”無所憑依,隻有自救,蘇寐自袖中取出那塊一直随身帶着的令牌,遞到她面前,“‘紅塵劍’,妳若想殺了我,怕是還要好好想想。”
是風雅令。
紅塵劍鋒不退反進,貼上了他頸部的皮膚,向下輕輕一壓:“風雅令?沈樓主若是知道,當年戈月姐的消息是從你們蘇氏商會的信道傳出去的話,不知道你還有沒有這個命,憑着區區一塊風雅令放肆。”
那一貫溫和的外表終于有了裂縫:“妳……知道?”
她反而笑了,笑是冷的:“你忘了我當初是做什麼的?”
昔年軍中暗營,做的可不隻是刺客的活計。
蘇寐的嗓音已經有些變得幹澀,艱難地吐出一句話:“既然如此……妳又不曾與沈樓主說?”那咽喉處的傷疤似乎開始疼了起來,而後背的綢衣也已經被冷汗浸濕,夜裡悶熱潮濕的風一過,卻是有些涼。
“留着你當然有用。”她這說的不算是實話,“我勸蘇三郎好好聽話。我不日要出東海一趟,不知蘇三郎可否行個方便?”
“若隻為出海,妳應當有很多辦法。”
“可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直接向蘇三郎讨來得幹脆些。”
她自然不會說非上蘇家的船不可的理由。當然,若不如此,其實她并非不能喬裝改扮一番潛上蘇氏商會的船,隻是與蘇寐交鋒多年,深知這人在自家商會裡的安排謹慎周全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等到發現她的蹤迹,以他的性子,照樣會挖個坑給她。
既然不管怎麼都有麻煩,那還不如來個直接的法子。
蘇寐欲要再說些别的什麼,就被她劍鋒一指。
“蘇三郎,我殺你并不需要顧慮什麼東西,隻是給沈樓主一個面子。”她面上還帶着一分笑意,“但說到底,還是看在下的心情。”
冷劍當前,命懸一線。蘇寐終于妥協,取出一塊刻着荷花的方形令牌。
“拿去。七月初十,揚州,會有商船出海。”蘇寐觸了下頸上那道傷疤,面上已失了慣常的笑意:“至于蘇某這區區一條賤命,‘紅塵劍’就權當給個添頭吧?”
“和我談條件?”她接了令牌,面不改色,“可以,我不殺你,那就和我走一趟霹靂堂吧。”她微微擡眸,示意他看遠處的天際:“天快亮了。”
“那裡怕是都炸成一片廢墟了,妳還去做什麼?”
“做什麼?”她自袖中取出風雅令,垂至他眼前,“自然,是去見沈樓主了。”
···
經過一夜的雨,霹靂堂的火已經滅了,隻是在收拾廢墟的時候還偶爾有幾點火星迸着。這邊已經陸陸續續聚集了一些江湖人,見到此情此景,嗅得那空氣中經過一夜洗刷還依然濃重的硝磺味,皆是恍然。
霹靂堂,興于火藥,盛于火藥,最終竟也亡于火藥。
真是昙花一現。
放眼斷壁殘垣。昔日顯赫身、名利場,盡化雲煙。
多難——有人瞞天過海經年,有人不動聲色籌謀,有人斷去來路決然,有人削去傲骨登台。
又多容易。無形的手翻覆、隻言片語敲定,各方不約而同的傾軋下,這霹靂堂無知無覺便成為賭注的賭局,換來一夜焰浪滔天。
死寂廢墟前,一道溫文身影伫立無言,辛未撐傘随侍身旁。而不遠處,庚辰正一步步行于滿地焦黑間,領着一隊影衛進行着搜尋。
不多時私語漸起,多是感歎霹靂堂一夜之間化為廢墟,或是揣測風雅樓樓主親赴洪都是否與此有什麼聯系。唏噓的或是揣度的,都沒落到實處,單單過了口頭,風一吹便散在風裡。
人越聚越多,霹靂堂廢墟與風雅樓樓主當前,就更沒人注意到,有一面目頗為深刻的白衣男子背倚翠柳、懷抱長刀,琥珀色的眸一一在人群中掃過,卻也僅僅是一掃而過,不見片刻停留。
柳樹後,青衣的女人戴上面紗,歎惋道:“看來還是來得遲了。”
“我們再在江南待幾日。血月教既然有了動靜,絕不會隻動一個霹靂堂。”白衣男子聲音低沉,如深谷晚鐘,雖是幾分異邦模樣,漢話卻流利,“不過也許,并不隻是血月教。”
“你在懷疑……”
“夫蚓,上食槁壤,下飲黃泉。[2]”他低低地笑,卻讓人辨不明個中意味,“相比于血月教,恐怕他們更不願風雅樓吞并霹靂堂。”
滿地焦木殘骸,聞着那久久不散的焦味與硝磺味,蘇寐隻覺得分外不适,便掩了口鼻回頭,一道修長筆直的身影恰在此時擦着他過去了。
“江湖上第一大火藥世家凄慘收場,江南格局就此将變。”何子規站在了沈亦之身後不遠處,她此時并沒有戴幂籬,連人帶劍都暴露在了現場這些明裡暗裡的江湖人前,“沈樓主覺得如何?”
沈亦之好一會兒才開口,隻有四個字:“怕是要亂。”
“紅塵劍已出,風雅樓若有需要,随時恭候。”她唇邊帶若有若無笑意,抱拳道:“告辭。”
“不送。”
她隻輕笑了一聲,拂袖轉身,身影漸漸消失在了晨光煙雨之中。
···
千裡之外、大漠孤煙。血羽鳥輕振羽翼,飛過這寸草不生的地界,撞進那朦胧缥缈的濃霧,最終落在纖細的、染着鮮紅蔻丹的指尖。
女人全身籠着一層血色輕紗,袅袅娜娜,恍如遠山煙岚,額上一彎血玉月晶瑩豔烈。放飛信鳥,她懶懶地躺在波斯毯上,手攏過身上的輕紗,展開信箋。
“燃月殉教了。”偃月長老随手一抛,信箋悠悠落地,剛好落在來人身前,“他倒好,也算是死得其所。”
來人低頭,念出信箋上提到的名号:“……‘紅塵劍’?”
“風月紅塵,皆是人間困苦。”一聲長歎,“又一個可憐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