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塢既已召回,永安镖局有風雅樓庇佑,霹靂堂又真真正正成為了江湖傳說,這一片到此再無什麼需要她再打點的了。
洪都事了,她也該動身前往揚州。
思及那兩封神秘卻又步步驅她入局的信,何子規至今仍覺脊間幾分涼意。
一開始她隻當寫信人以傅敏引她來洪都,是因為這邊有霹靂堂在。可這之後的永安镖局和孫素衣,蘇氏商會、崔子攸與風雅樓的介入,已讓她明了自己早已步入了這不知何時無聲無息間形成的、一張密密麻麻的網。
這網網的不是她,卻是這半個乃至整個江南道。
這第一封信引她入洪都,就牽扯出了更漏子與不良人、永安镖局的秘密甚至霹靂堂毀這般足以震動江湖的大事。
那麼第二封信,會引發什麼?
何子規心頭一時重重壓了好幾件事。她暗暗歎了口氣,擡起頭看向對面端坐的少年。
——霹靂堂事轟轟烈烈又空空茫茫收場,少年自那舊事真相中回過神來,本該按先前所說動身返回長安。
可他現在卻坐在這裡,要再與她同行。
少年腰背挺直,隻稍稍垂首。
那日永安镖局一場風月對風月,少年盡數看在了眼裡,反反複複想了好幾天。而夜半輾轉反側,那滿院風流飒沓的劍影都入了少年的夢去,清霜與紅塵間演化風月萬象,卻又緩緩落成一招又一招的劍式。
醒來時少年木劍上走過幾招,竟是消了好幾分先前的生澀刻闆,有了些形狀,但與真正的風月劍法依舊是差的太遠。怅然片刻,忽覺心頭多日陰霾淡了許多,少年心間念頭如電,頃刻定了抉擇。
他果然還是不願走。
若是他縮回長安,不踏入這偌大江湖,不知會錯過多少事,也不知要多久才能成長到足以幫得上忙的地步。
無論如何,甯前輩也是叫他出來曆練的。
“……揚州擇菁我可以帶你一起去。但此番出海,我自己都不知會有多少變數。”何子規頓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麼折衷的法子,“罷了……你先替我去給沈樓主送個信,這件事容後再說。”
···
于是何方再一次來到了指月閣。
上一次見面不歡而散,沈亦之也沒給他什麼信物,少年在門口又将上次來時的心理活動過了一遍,還未想出什麼說辭,指月閣旁辛未所屬的影衛已看見他,給抱月間傳了消息,不多時那粉衣輕紗的辛未已款款來到少年面前,引他上樓。何方行了個禮,三言兩語簡單交代來意,問沈亦之是否在,也問傅敏如今情況。
“樓主正在抱月間,請随我來。傅敏已被安全送至洛陽總樓,小郎君不必擔心。”辛未領着何方走上樓梯,正與下樓一人打了個照面:“庚辰?”
迎面走來的人勁裝長刀、容顔清朗,自是庚辰。
“辛未。”庚辰見是她,快步走下來,又向何方颔首,“何小郎君也在啊。”
何方擡手回禮,算是打了招呼。
庚辰本是下樓,見了他們反倒是十分自然地轉了個身,又走在了辛未身邊,和他們一起向上走。他神色平淡,卻掩不下眉眼間染上的幾分疲态。
“你……”辛未原本要說的話在舌尖上打了個轉,到底換了句:“要不要下去休息一會兒?”
庚辰搖了搖頭:“算了。妳是要去找樓主麼?我和妳一起過去吧。”
“可是……”辛未終是沒能把原先要說的話說出來,隻低聲道:“節哀。”
庚辰苦笑一聲,沒說什麼。
其實這個結果他并不算毫無預料。之前燃月長老首先選擇炸掉海棠院,為的便是先殺雷婷以絕後患——若非崔子攸派她去攔截蘇寐,她興許那時便殒命當場。霹靂堂被毀已成定局,促成這個結果的那些人,又怎會讓她這麼一個掌握着配方和火器的雷氏傳人存活于世?
她選擇換崔子攸一命,或許也都已是一種求仁得仁。
“你不如向樓主請幾天的假,這一陣子的任務……”
“不。不用。”庚辰打斷了她的話,長出了口氣,“我得讓自己忙起來才好。不僅僅是因為要纾解此事,更因為……這是我的責任。無論如何,我如今是風雅樓的影客。”
彼為過往,此為當下。如今過往已徹底逝去,那就傾其所有,向前走去,再不回頭。
悟已往之不谏,知來者之可追。[1]
“說得也是。”辛未道,“人總是向前看的。”
這句話聽來平淡,古往今來卻蘊含太多意味。
三人一路上樓,頂樓的樓梯口前有二人把守。一人面色嚴肅,身姿挺拔,而另一邊的少年人雖也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一雙大眼睛卻時不時地轉上一轉,顯然是個活潑好動的主兒,見到走廊另一邊過來的人影,面上立刻綻出笑來。
“庚辰哥你又回來啦!欸,辛未姐妳也來啦!”
“樓主有客人拜訪,我們來送他上來。”辛未道。
那少年人看了看辛未身旁的黑衣少年,奇道:“這就是樓主的客人?怎麼看上去比我還小啊。”
“别多問啊,這可是來自前輩的忠告。”庚辰面上雖還有些倦意,卻也能打起精神了,“不過庚午,你也被調過來了?怎麼,這兩天給樓主值班,悶壞了吧?”
“可不是麼!就隻能在這兒站着,哪也去不了!還要這麼待至少三天!三天欸!哎,我值完班之後,庚辰哥你可得好好犒勞我一頓。”
“去你的,小鬼,又想盯着我宰?”
“庚午,工作時間莫要太過懈怠。”另一邊一直沉默着的男子突然出聲,代号庚午的少年登時住了嘴,悻悻地吐了吐舌頭。
“瞧,挨訓了吧。那我們就不打擾了,先進去了。”
庚午扁了扁嘴,小眼神兒幽怨地瞄了瞄嚴肅古闆的庚申,站直了。
進了門,穿過重重迷宮陣法,便是清麗雅緻的抱月間。沈亦之今日一身輕袍緩帶,披着灰色的外衫坐在案後,招呼何方坐下:“坐吧。剛好我今天也沒什麼事。這麼久不見,終于能坐下來好好說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