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點了點頭,在沈亦之對面坐下,接過他遞來的茶時道了聲謝。
“今日是為了何事?”
“七月初十,女郎要在揚州登蘇氏商會的船出東海。她說,此行或與血月教有關。”
“我明白了。”沈亦之點了點頭,思索了下,當即就做了決定:“到時候讓辛未庚辰和你們一起走一趟。”
沈亦之給了答複,偶然間一擡頭,卻見屏風後露出個小腦袋,正好奇地向這裡張望。他笑了笑,伸手招呼女兒過來:“阿碧,來。”
那屏風後是一方軟榻,沈碧本來在午睡,這時候倒是正巧醒了。
何方聞言望去,正見那玲珑的小娃娃跑過來,安安靜靜地坐在沈亦之身邊。沈碧看到了來人,擡起頭,沒有說話,隻是那樣用一雙晶瑩如碧玉的眼睛看着他。
看了會兒,女孩兒粲然一笑:“小世叔。”
何方剛低頭抿了口茶就聽見這一聲,頓時嗆了下,放下茶杯,以袖掩面咳了起來,一雙桃花眸眼梢暈了些紅。這不怪沈碧,實在是“世叔”與“師叔”聽着頗有些相似,他剛剛恰好走神,着實被吓了一下。
“何方?”
緩過勁來,少年将自己整理好,有些局促又有些尴尬地擡了擡手:“不……剛剛險些聽岔了去,不妨事。”他從袖中取出一根淺碧色綴流蘇的發帶遞過去,似春日新發的嫩芽,趕緊把這事兒揭過:“來的路上想着,這發帶應該挺适合阿碧,就買下來了……她今年多大了?”
“四歲了。”沈亦之接過那條發帶,慨然道,“我倒不知,眼下是該感歎歲月流逝,還是該覺得時間過得太慢。”
“沈大哥……”
他自從女郎那裡聽到了那個太過讓人驚駭的事實,對上沈亦之時難免多了幾分不忍和内疚。
沈亦之搖了搖頭,唇邊笑意隐隐有些發澀。他們如今早已不是當初血氣方剛、年少輕狂的少男少女,一顆心早已被世事與血火磨得再不是當年模樣,隻是回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内心深處百感交集,到頭來,終究也還是一個苦字。
“阿爺……”沈碧忽地又捂着嘴,小聲地打了個哈欠。
沈亦之斂了神色,低頭笑了笑,揉了揉女兒的頭發:“還困着?乖,去接着睡吧。不吵妳了。”
沈碧眨了眨眼睛,碧色的眸水盈盈的。她看了看父親,似乎很是認真地沉思了一會兒什麼,才點了點頭,繞過了屏風,繼續午睡去了。
沈亦之頓了下,竟是先把剛剛翻篇的事兒又撿了回來,不過許是怕再吵着沈碧,聲音放得很輕:“其實若是阿碧叫你小師叔也無妨,你與師父雖無師徒之名,卻也算有師徒之實。若你和師父都有意,你正式拜入門下也……”
何方難得出聲打斷了他:“沈大哥,現在這樣也好。我想……甯前輩暫時也沒有再收徒的心思。”
他剛剛嗆那一下,亦是想到了本該擔着這個稱呼的那位少年人。
沈亦之讪讪笑了一下,再開口時話語間甚至還隐約帶着一分小心翼翼的意味:“這一年裡,你們過得如何?師父他老人家……還好嗎?”
“我當然還好。女郎她……也熬了過來。”何方答道,知道在沈亦之面前不便說起何子規,一言精簡地帶過了,“而甯前輩他也還是老樣子,在霁月居教教書,帶帶學生,過得也還好。甯前輩那些學生們,聽說也都是天資聰穎,倒也未沒了前輩一身才學。”
沈亦之聽着,點了點頭。
“沈大哥,你不打算回去看看嗎?這一年裡,甯前輩也總念着你的。他也一定很希望你回去一趟。”
沈亦之怔了半晌,久久未再言語。久到何方都以為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剛想補救時,他卻搖了搖頭,神色間竟是化不開的愧:“我這個不肖子弟……何方,如果我和你講,我到現在都不回霁月居,是自覺無顔再見師父呢?”
何方登時愕然:“怎麼可能?”
沈亦之又低低地歎了一聲。
“我身為師父的大弟子,本應繼承師父衣缽,愛護師弟師妹們,為師父分憂。可是如今,我又做了什麼呢?我沒能好好繼承師父的風月劍,也沒能保護久霖和阿忘,到最後,竟然也需要師妹反過來護着我……”
聽到這最後一句,何方心底湧起幾分茫然,怔在了原地。
“算了,不說這些了。”沈亦之靠在一旁的憑幾上,随手翻過案上卷軸,他複又擡起眼,看向面前這個尚且稚嫩的少年,“你如今資曆尚淺,若是不回長安,不如到風雅樓來,幫我做點事情。”
何方察覺到他在執意要他們回長安一事上松了口,但隻是搖了搖頭,說道:“我不能離開。甯前輩既然讓我跟着女郎……那我至少要把這件事先做好。”
長久的靜默之後,沈亦之低聲歎道:“好孩子。”
何方微怔:“沈大哥?”
“沒事。”沈亦之擡了下手,似乎是猶豫着什麼,終還是打開手邊的匣子,取出裡面一封信,遞了過去,無奈的笑了笑:“這個,拿回去給她吧。”
“這個是?”
沈亦之頓了一下,答:“沉璧傳來的。”
“肖先生?他……”
沈亦之颔首,何方連忙将其接過,信封入手,觸感很薄:“我知道了。我會轉交給女郎的。不過,沈大哥,最近事情多,你也要多加保重。”
“放心吧。我自然有分寸。”
又就着舊事閑聊了片刻,見時候不早,何方起身告辭,轉身向門外走去。
“何方。”沈亦之忽然叫住他,“無論如何,風雅樓會護着你們的。”
何方身形一滞,慢慢地回過頭去,卻隻見沈亦之端坐案前,神色淡然。他當然留意到了,沈亦之說的是“你們”,而不是“你”。
一時恍惚歲月倒轉、時光如舊,眼前的人,也終于再度和記憶裡那個身影重疊。蒙在心上的塵土忽而被風吹起,慢慢揚散,露出了原本生動鮮活的流年。
何方不知為什麼沈亦之的态度會有這麼大的轉變,但他知道,至少他還是那個熟悉的人,也至少……
“沈大哥……”少年一低頭,掩下瞬間有些泛濕的一雙眼,“我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