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船艉她問候五仙教主的那一句也正是因為甯子清昔年與其交好,那時這女孩兒的憤怒她自然聽得出來。但以師父的性子,若是收到友人遭難的消息,必不會真的于霁月居中袖手旁觀。
在她所不曾問、不知道的什麼時候,想來師父已經将事情處理好了。
女孩兒沉默了片刻,側了側身子,讓少年和自己的頭都偏向何子規這邊,一起看着她。這景象着實有些詭異得緊,但此時此刻,走廊内陰暗的光線裡,滿地屍身與僵死的蠱蟲間,這個舉動竟平白生出幾分不合時宜的莊肅。
那女孩兒開口了:“我——我們,叫娜塔。”
何子規劍不離手,默許她繼續說下去。
“娜塔可以讓你們離開。”她壓低了聲音,像是在說悄悄話一般做了個湊過來的動作,“但是,妳要代‘清風朗月’給娜塔一個承諾。”
“什麼?”
女孩兒雖然作惡,性子卻意外有些直,沒與她玩什麼妳先答應我我再告訴妳的無聊陷阱,隻道:“答應娜塔,救教主,救五仙。”
何子規眸光動了動,半晌道:“為什麼是我?”
“因為教主信任‘清風朗月’,而娜塔嘛,自然相信教主,相信教主說的一切。他說惟有‘清風朗月’能救五毒——盡管妳也是個該死的中原人,但教主都這麼說,那娜塔信他。”
這一刻,她心底湧上一種微妙的感覺,覺得面前這女孩兒似乎真的更像是個小孩子。
小孩子的惡與恨都純粹而鋒利,信任與愛卻也都真摯而熾烈。
何子規半垂着眸,目光掠過地上七橫八豎的屍身:“妳不擔心我騙妳?”
“教主說,若是見到風月劍,一定會認出來的。妳剛剛用的,和教主說的很像。而且那個鯉魚玉佩,教主給我看過圖樣——雖然妳手裡隻有半個。”娜塔那幼兒般的小胳膊指了指她劍鞘上的墨玉鯉,“教主相信‘清風朗月’,那娜塔就信。”
如何怒罵如何殺死那些該死的中原人,她早已思索過無數遍。但要說如何相信,實在是不曾想過,一句理由說得磕磕絆絆,歸根到底,還是因為教主相信。
“五仙到底如何了?”何子規問道,“若是聖地被入侵,應當已經解決了才是?”
娜塔忽地冷下臉看着她:“的确。教主說‘清風朗月’一封信,解了聖地之危。但仙教内憂外患,還有個血月教在旁盯着。不然娜塔也不至于給他們賣命。”
何子規靜默片刻,左手悄然攥緊了劍鞘上那隻墨玉鯉。
“好。”她終于點頭。不為别的,若是“清風朗月”本人在此,一定會應下娜塔這句“救教主、救五仙”。
得了她一句承諾,娜塔轉過去,令那少年身軀再度拿起骨笙吹響,剩餘的蠱蟲紛紛退去,鑽入了船間各處縫隙之中。蠱蟲口齒尖利,蛀開木闆引海水灌入倉中漫過火/藥着實不難。
船慢慢沉了,總比不知何時就會爆炸要好。血月教和蘇氏商會既然放了火/藥,必然不會不安排點燃的後手。
——盡管娜塔可能并未意識到,無論她做什麼選擇,以這些人的能力和準備,他們或許都能從這裡離開。
但都無所謂。她不過隻是想要“清風朗月”的一句承諾,而這是她眼下惟一能給出的條件。
何子規看向娜塔:“那妳呢?”
娜塔擅長蠱術一道,實力不低,下手狠辣,若血月教留着她有用,該當不會讓她一同殒命海上。
“正東南三裡處有個島,血月教的人會在那裡接應。”女孩兒再度變成了一臉漠然,“但娜塔幫了你們,就活不成了——血月教的咒,妳解得了麼?”
自然是解不了的。目前這世上能解得了血月咒法的,除了他們自己,隻有當年的“冰心聖手”紫嫣及其弟子。
便是須得滿足至少三種條件:内力充盈,對于人體經脈及醫學藥理把握極精,以及——“素寒九針”。
“娜塔是壞孩子。但教主是會為壞孩子傷心的。”女孩兒臉上陰晴不定,這會兒又咧嘴一笑,“來日教主若是問起,就說……娜塔還在哪兒搗蛋作亂吧,随便什麼地方都好。”
她沉默着轉身,手中劍一劃,從船上卸下一塊木闆,忽然道:“但船上的人屬實無辜。”
“那又如何?”娜塔一臉不知所謂地看着她,“還是妳覺得,我在血月教手底下有得選?嘿嘿……不過就算有得選,我還是會殺了他們。中原人多死一個,再出現去年那事兒的幾率就小上那麼一點兒~”
何子規眉頭一皺,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對于娜塔的認知而言,教主最大,其次是對中原人的痛恨,什麼普世道德什麼善惡分明,于她而言如同無物。
“娜塔一點兒都不後悔殺了船上的人。如果不是你們幾個太厲害,如果不是妳能代表‘清風朗月’……”娜塔皺了皺鼻子,呲了呲牙,“你們也都要死。”
何子規無言以對,先請辛未庚辰他們将何方帶到船艏那頭等待援手,然後又轉過身來,确認了一遍:“妳說那座島在正東南,三裡?”
娜塔面色一變:“妳要做什麼?”
“不是說血月教的人在那兒?”她微微一笑,“我且去會會他們。放心,我會活着履行承諾。”
娜塔一張小臉上的眉毛差點豎了起來,還未說什麼,那人已将手中木闆一抛,躍出了船。
而身上另一面那張少年的臉依舊眉眼低垂,順從又溫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