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月長老一雙多情目該當是如絲如蜜,此時已盡數透得是眼底常年不化的冰寒。她看上去隻有二十七八歲,實際上早已過不惑之年。而在她還尚且氣盛之時,曾與風月劍有過交鋒,甚至将足以碎經斷脈的咒術打入其體内,堪稱親手打落了那一片朗月清風。
而不說咒術,那時她的幻術便足夠棘手。這麼多年下來,她的幻術已該是爐火純青、獨步天下。
但随着歲月的流逝,她卻覺得自己時而會陷入似幻非幻的夢境中。而那夢境裡,盡是遙遠破碎而光怪陸離的,本已朦胧褪色的鮮豔舊年。
身陷幻中,這是為幻術者的瓶頸乃至大忌。
“‘紅塵劍’。”自一瞬恍惚中抽身,偃月長老唇邊又起了笑意,豔如桃李,她攏了紅紗一轉身,對着那劍客眨了下眼,“若妳想知蓬萊事,就來員峤之島。”
偃月長老踏蓮而去,身影如漣漪般消于無形。何子規靜立許久,方才自她消失之處收回目光,望向島邊停靠着的、那些蓬萊弟子來時所乘的船。
···
在淩雲和左絲蘿一路滿是戒備卻有驚無險地抵達磐嶼時,何子規正對着滿地的血衣屍身沉思着什麼。
此時天光大亮之下,鴉青衣衫者一身磊落立于此間,一無玫瑰面覆,二無夜色加身,三無幂籬遮掩。
這當是他們之所求。
聽到船隻靠近時的破水聲,她回過神望向海面,恰與那二人打了個照面。
“首領。”
何子規擡眼打量了這兩人一眼,面上神情柔和了些許:“我以為,你們會認不出我的。”
那時她一張銀質玫瑰面遮去大半容顔,又豈是那麼容易識别的。更何況,她如今舉止氣質也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就連那些“老對手”們,都曾在她身上有那麼幾次恍惚。
左絲蘿率先跳下船走過來:“紅塵劍與‘寒鴉魅影’,我們總還都記得。”
她聞言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外衫之下那伴她多年的舊戰袍,鬼面暗紋本是淩厲猙獰,她此時這個角度看過去,卻隻還莫名多了幾分親切。
“寒鴉魅影”。
“你們不該來的。”她擡起頭對二人道,“這幾年在海上,‘鲸鲵’和‘滄瀾’怕是給血月教和蘇氏商會添了不少堵。”
若是一個不小心,将會變成一場心知肚明的自投羅網。
“可是我們若是不來……”淩雲側過身,指了指岸邊停靠的兩艘船,“首領可會駛船?”
她一時沉默。
她隻會漂。
若是這二人不是恰好在此時到了,她本來打算故技重施,将狀态修整好,恢複些内力,再如來時那般拆塊船闆去離開這裡。她雖是并未像先前引偃月長老上當時表現出來的那般内力虧空,但接連幾戰後又耗費極大以擺脫幻術影響,亦是已瀕臨枯涸,若偃月長老要拼死與她一戰,那結果還真未可知。
當年還在軍中時她便已牢記地圖,對于大緻的方位距離也有些把控。但真要說漂到哪裡去,不說遇上風浪麻煩,如今她這般内力能撐多久也是個問題。
“淩雲,絲蘿。”她略過剛剛那個話題,再擡眼時眸底含了幾分溫和,輕聲道,“這兩年,辛苦你們了。”
左絲蘿似有些訝異,下意識擡手撫上左眼的疤,溫笑道:“首領似乎……有些變了。”
何子規隻垂首低笑一聲:“也許是好事。”
三言兩語叙過舊,她揚了揚下颌示意地上那散落一地的屍身:“這些當是蓬萊之人。你們看看可認識?”
淩雲蹲下身來,摘去先前與何子規纏鬥之人的面罩。
這一瞧,倒還真是張有些熟悉的臉。
“這個人,”淩雲眉頭蹙緊,“本是大仙師的關門弟子,但早在我與絲蘿離開之前就已經被逐出師門。”
“理由?”
淩雲搖了搖頭:“我們也隻是知道此事另有隐情。許是為了掩人耳目,也許是為了保全九重天名聲,說不準。若是想要知道這些事,至少,要從這人當年被逐一事開始查。”
“首領想去蓬萊?”左絲蘿見她凝神似在思索,下意識道:“不可。若九重天此時與血月教相通,僅憑我們幾個人,恐怕無法全身而退。”
何子規一時失笑,知她是想起來當年身在“魅影”時,自己屢屢獨闖險地之事,搖了搖頭:“不,不去蓬萊。放心。不過方才偃月邀我往員峤走一趟,倒是說與蓬萊之事有關。”
淩雲一怔:“首領,妳……”
“我對蓬萊是有些好奇,但于我而言,并不急于一時。”說這話時,她思緒間閃過一片如火般紅烈的衣角,阖了阖眸,問向二人:“但你們若是想走這一趟,我便與你們同行。”
淩雲與左絲蘿俱是怔然,她按上紅塵劍柄,不急不緩地道:“我定會護你們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