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雅樓,辛未。長安,“紅塵劍”。
這帶這些恹恹之意的揚州擇菁終于要接近了尾聲。而太多太多的人等着明日最後一檑,翹首以盼這揚州擇菁擇出來的年輕翹楚,彼時的人怕是要比這前十四天都要多。
整個江湖的目光,怕是都将投向這最後一擂。
何子規一切如常,回到客棧休整,也不見其他人。翌日大清早,她難得地坐在窗邊,擦拭着紅塵劍。
她神色莊重而清透,拭劍一絲不苟,墨色的瞳中倒映着紅塵淡紅凄豔的劍鋒,指尖一寸一寸緩緩撫過冰冷的劍脊。
半個時辰後,她收劍歸鞘,向擇菁大會的會場而去。
走近時入耳是兩側沸騰的喧嚣。她神情平淡,置若未聞,面上就連平日裡慣常挂着的似笑非笑都分毫不見。
她按着劍,一步一步登上場中的主擂。
揚州擇菁的終擂總愛玩些花樣,以更多地試試最後走到最後這兩位的能耐,自然,也能更多些看頭。
終擂上立着一旗杆,旗杆上一面赤色旗幟正迎風而展。何子規迎灑落的日光眯着眼睛看那獵獵的紅,像是透過那面旗看着一個人。
不得斷折旗杆,先拿下朱旗者為勝——規則一落,便是開戰。
一道鴉青一道暗粉兩道身影同時竄上!
十席之上,沈亦之終于認真看起了這一場,而其他九位同樣目不轉睛地盯着主擂上兩道快得幾乎看不清的人影。
二人順着旗杆而上,一人紅塵凄豔,一人拳掌翩然,幾百招轉眼撞過,二人身形滞在半空,劍光與掌力須臾不停。
辛未如桃花随風,借着掌力向上飄去。而那頭何子規頗有幾分發了狠的架勢,凄豔劍光追她而去,一蹬旗杆,缭亂劍影兜頭罩下。
紅塵劍光太利,辛未隻得退避。
二人妳追我趕,分毫不相讓。許多看客這時大概才反應過來,此前何子規那般從容不迫,想來竟是未曾用上全力。
掌風劍影交錯,二人同時向上了一丈,此時她們伸手距那旗杆之頂還有三尺。
辛未勝在内力充盈,至少未曾被什麼東西封住釘上。此時猛提一口氣,手上柔柔如分花拂柳,卻将那席卷而來的肅殺劍意盡數撥了開去。
“辛未統領,得罪了。”
何子規低聲來了這麼一句,蓦然伸出左手來,抓住了她的腳踝。這幾日她時常試探自己這隻手若是強動内力能撐多久,眼下這一下,剛好挺得住。
辛未被她猛地向下一扯,接着是紅塵深深刺入旗杆,何子規一掌朝她心口拍來。辛未下意識反手回護過去,下一瞬即刻反應過來不對,卻已是來不及撤手了。
兩道内力轟然對撞,辛未直直向下墜去,何子規卻一蹬紅塵,借她一掌之力躍上那旗杆之頂,順手拔下了那朱紅旗幟。
辛未半空中向後幾翻,穩穩着地。待她起身時,那道鴉青身影恰好拿着劍攜紅幟飄然而落,辛未暗歎一聲,擡手一禮道:“閣下高明。”
看台再度沸騰,喊聲震天。台上兩人卻神思平靜,何子規反手收了紅塵,将左手的微顫掩在外衫袖下。辛未再度一禮颔首退下主擂,将這一方留給這位于這十年再開的揚州擇菁上奪魁的“紅塵劍”。
“辛未,妳怎麼樣?”
“還好。”辛未道,“我該防着她這一手的。是我失策。”
在永安镖局那時,他們就意識到了她的左手其實并非完全不能用——隻是何子規劍勢中太多肅殺凜冽之意,本就自帶幾分不可當,難以分心;加之他們下意識所想,也大多是去防她左手握劍。
辛未此時正與庚辰說着話,餘光瞥得一抹如淺墨的灰,轉身行了一禮:“樓主,屬下技不如人。”
“無妨。”沈亦之望向台上,“若是她輸了這場,才教人意外。”
那鴉青身影立于台上,手中赤紅錦旗随風揚起,該當是有幾分風流意氣,此時卻恍然間重疊了另一道影子:“這次揚州擇菁的勝者,除了她,本就不會再有第二個人。”
台上,何子規轉向他們這邊,倏然向上一揮手,将那朱幟劃出烈烈一道如火流影。
···
“妳倒是招搖。”
離了那些喧嚣與榮光,雲歸客棧門口,何子規聞聲望過去——那樹下正倚着一人,玄色缺胯袍,烏紗幞頭,佩刀映雨。
江南西道不良帥,燕歌。
玄鷹符撤了之後,他和何子規縱然是有一重舊時仇怨在,也不至于再像先前那般劍拔弩張、鋒芒相對。
“燕使君不好好在自己地盤待着,跑來這淮南道治所?”
“我不過公務在身。倒是妳,這般張揚高調,就不怕引火燒身?”
何子規一臉無所謂:“火早已燒上來了,那不妨燒得再旺一點。”
看着她唇邊似笑非笑的神情,燕歌眉頭一皺,似從中覺出一點她現下與暗營裡、與那時陣中甚至初來洪都時的不同來。
“你身為不良帥,應知有人于朝堂作梗,平添這麼多難雪冤魂。”何子規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袖口,指尖撫過左腕纏着的細布,“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我們該是同路人。”
燕歌哂笑一聲,直起身走了開去。走出幾步他忽又停下,嗤道:“同路人?呵,我可不想步池老的後塵。”
樹影拂落,何子規面上從容神色似被淹沒。
燕歌早已走遠。她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左手,默然拂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