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康七年。
陽春三月,草長莺飛,春風如剪,楊柳含煙。
這本該是京郊的群青園最為熱鬧的時候,但此時園中卻隻有稀稀落落的一行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個穿着青色官袍的中年官員,旁邊有兩個小厮緊緊跟着,再後面些,則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衣着各異,有的穿着蹙金雲紋雨絲錦,有披着桃紅刻絲春衫,有的僅是樸素布衣加身。
這兩日,群青園中要擺進士宴。因而城中百姓,暫時不能來群青園中踏青賞花。
裴昭綴在隊伍的末尾,聽着儀制司的官員向進士們介紹園中的各個别院。
那官員的嗓門極大,中氣十足,即便隔着将近三丈的距離,也能清清楚楚地聽見他的聲音,譬如什麼“這間韶光堂呢,是文宗皇帝賜給當時的工部薛侍郎的……”“這間竹裡館呢,是賜給吏部韓尚書的,諸位,明日進士宴時,便是韓尚書來宣讀探花郎的名單……”
忽然,那官員的聲音低了下去。
裴昭擡起眼。
前面是一間雅緻的别院,門口的匾額上用正楷刻着“春雪居”三個字。
頂着大太陽曬了這麼久,終于到了要找的地方,裴昭拿起繡帕拭去薄汗,松了口氣。
但不知這裡還有沒有當年阿父留下的東西。
“諸位進士,這間别院是文宗賜給當時的——”官員輕咳一聲,似有難言之隐,“接下來諸位随便逛逛,明日辰時,記得來最東邊的群芳堂赴宴,切莫遲到,韓尚書最讨厭不守時的人!”說完,便在小厮的簇擁下消失在了隔牆後。
有些進士覺着好奇,留在原地,遙遙地望着那間院子:“陳大人怎麼跟撞見了鬼似的。”
“就是就是!難不成這裡面鬧鬼?”另一人附和。
附和聲一停,衣着華貴的年輕男子輕蔑道:“諸位怎麼連當年那件事都不清楚。”
“我們窮鄉僻野來的,自然比不上陸公子。陸公子,快同我們講上一講。”
男子緩緩道:“這春雪居,是文宗賞賜給左丞相裴東野的。七年前,裴東野因為勾結禁軍,在午市斬首,還被曝屍街頭三日!不但如此,裴家上下二百一十八人,也被殺得一幹二淨。”
裴昭默不作聲地聽着,眼底卻掀起波瀾。
“原來春雪居和裴丞相有關!對了,某聽說裴家有兩個小姐,被稱作‘裴家雙姝’,大小姐後來成了齊王妃。”另一人笑着道,“這裴家兩位小姐,傳聞長得如花似玉。陸公子,你可曾見過她們?”
四五位中年男子的目光都投向了姓陸的男子。
“自然在宮宴上見過。”男子促狹地一笑,“裴家大小姐單名一個昀,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可惜年紀比某大,某不喜歡,後來血崩死了,有些可惜。二小姐單名一個昭,當時年紀小,長得也清水,某也看不上。滿門抄斬的時候才十四五歲,尚未及笄……哎,死的時候估計連男女之事都未嘗過,可惜,可惜。”
裴昭實在聽不下去,冷冰冰地擡起眸:“死人還要嘴欠冒犯,陸公子也不怕他們索命。”
男子卻笑道:“袁娘子,現在是正午,陽氣重,就是化成了鬼,也來不了陽間。”
此次來京,裴昭的身份是吳州長史的養女,姓袁,單名一個熙字。
男子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裴昭,柔聲道:“某說句實話,袁娘子雖然不是出身京中,但也算漂亮的,有一股名門的氣質……哎,春雪居有些晦氣,袁娘子!”
“沒你晦氣。”
走了一會,春雪居的花海便隔絕了外面的嘈雜,周遭一片安靜。
文宗朝時,京中有四大世家最為鼎盛:琅玡王家,河東裴家,蘭陵蕭家,吳州陸家。剛剛那位穿着寶藍色雲紋圓領袍的“陸公子”,便是出身四家之一的吳州陸家,名叫陸攀。
裴昭記得,少年時的陸攀便為人風流輕佻,頗愛在宮宴上調戲赴宴的名門小姐,但因為父親是炙手可熱的禮部尚書陸寬,姨母是受寵的貴妃娘娘,縱使受了他的調戲,大部分人也隻是忍着憋着,隻歎自己運氣不好。
不過一會,裴昭便走到了春雪居的正堂。
門外挂着一幅對聯,是阿娘的字迹。裴昭看了一會,感覺鼻尖有些發酸。接着,輕輕推了推檀木門。門紋絲不動,被鎖得嚴嚴實實,門檻上也青苔密布。
看上去許久沒人來過這裡。
時隔七年,從吳州冒着危險回京,是為了尋找當年某位官員寄給文宗的“密函”。
文宗崔隆裕便是在讀了那封密函後,怒不可遏,不管三司會審阻攔,直接讓當時的儲君——當朝皇帝崔瑀——率着金吾衛,将裴府滿門逮捕,押入地牢。後來,又不顧百官阻攔,悉數賜死。
但奇怪的是,不論官家的哪一種記載,都從未提過密函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