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後,得到消息的藥神與榕烨風塵仆仆回到祭司台。
“怎麼辦?怎麼辦?現在她連湯藥都喝不下去,怎樣辦!”榕烨急得六神無主,團團直轉。
“榕烨。”藥神重重拍在肩頭的大掌,如定海神針,“麥慌。你若是都慌了,病患才真要講怎樣辦。”
“師尊……”榕烨難忍一絲泣聲。
“若是我再有一顆閻王借命就好咯。”李修儒皺眉道,“至少先解決醒過來的問題。”
藥神聞聲也是歎息,“向天搶時在北苗也用盡了。”
三位醫者面面相觑,都在對方臉上看到束手無策四個大字。
“沒有了,那就再配來。”
蒼越孤鳴疲倦喑啞的嗓音響起,侍者連忙給他和随後的鐵骕求衣打起門簾,但榕烨兩眼一瞪,立時怒不可遏高聲斥罵,“誰讓你來的!還不給我滾出去!”
周圍侍者全部吓得噤聲,動也不敢動,聽也不敢聽。在苗疆王庭裡罵苗王滾出去,也算是獨一份了。
“菲!你太胡鬧了!不準對王無禮,還不道歉。”
榕烨将臉一擺,根本不理會鐵骕求衣的救場。雖然蒼越孤鳴此時也完全沒有計較這種事情的心情。他揮退驚恐難當的侍者,面對榕烨的敵意卻很鎮定,“是傾一國之力為雲遠尋藥,還是你們三個在此閉門造車?”
榕烨一個噎住,倒是藥神見她憋得難受,率先開口,“修儒,我們出去看看有哪些藥材先能用上的。至于榕烨,”他本打算把榕烨也尋事叫走,但對上那雙哭得通紅的眼睛,不自覺的改口,“看顧病患的話,你的情緒可以嗎?”
榕烨連忙用袖子擦擦眼淚保證,“沒問題的師尊。”但她旋即又不客氣地看一眼鐵骕求衣,“大哥在這裡做什麼?”
躺槍的鐵骕求衣雙手舉起,以示投降,慢慢退出,“是王上一下朝會就過來了。臣還有軍務,告退了。”
雖然如此,但鐵骕求衣還是擔憂榕烨太過激動,不多時就把風逍遙打發過來。
風逍遙一進門,就感覺這不是二十壇可以解決的行情。
“你别碰她!早知道會這樣,我當初就應該給北競王送信,而不是找什麼赫蒙少使!”
“什麼意思?”蒼越孤鳴想要輕撫蒼白臉龐的手指停在半空,眼睛忽然定在榕烨帽沿垂下的白色瑪瑙吊墜之上,“是你?萬裡邊城相熟的藥師。孤王之前為什麼沒想到這?”
風逍遙暗罵了一句歹勢,這姑娘怎麼還翻這内戰時候的老黃曆,問就是他現在跑路還來得及嗎?
大概來不及了,跑也得把月撈出來再一起跑。他剛要踏進一步,就又聽到蒼越孤鳴的聲音。
“無論過去怎樣,雲遠早已站在孤王的這邊。孤王能明白你的心情。孤王在此向你保證,再也不會發生類似的事情。現在救治雲遠才是第一要務。”蒼越孤鳴鄭重其事說道。
“哈?她之所以滞留王庭至今,是伊仁台之死她還不甘心。她一定要揭露忘今焉的假面皮。”榕烨像是氣笑了一聲,“你怎能明白?”她說着又胡亂擦了把眼淚,“你怎能明白,我這種險些害死她的悔恨和驚懼!我早就應該把她帶走,我早就不應該相信你們的鬼話。我也以為你會好好保護她,不讓她受到傷害。原來你和那個男人一樣,完全是一丘之貉,到頭來都隻是在利用她,玩弄她而已!”
“你胡說八道!我沒有!”蒼越孤鳴猙然起身,激蕩暴走的怒火竄走四方,血與肉簡直是在沸反盈天,幾乎感到一種切實的燒心,明明骨血都要在這不受控制的烈焰之中燃盡,但胸腔裡跳動的心卻仍要掙紮求生,瘋狂掙脫束縛逃逸出去。更可怕的是急怒之下不受控制,飛速運轉的思緒,一道驚雷炸響在電光火石之間,另一句已提到舌尖的質問,立時寸寸冰結利刃,如鲠在喉。
——我曾經想要一顆星星,億萬星海之中,最耀眼璀璨的那一顆。
——若你能怨怼盡消,臣無不可。
——三王之亂之時師相曾命我三人接應您。
——直到一箭穿心,也沒有等到。
風逍遙在壁角裡徹底驚了個呆,重金求一雙沒聽過這樁八卦的耳朵。但他還是認命似的硬着頭皮走進去,“王上,榕姑娘,兩位稍安勿躁。你們看這病人還在眼前呢。”
好在此時藥神和修儒回轉,前者一看這架勢,雖然不知前情,但立馬決定把自家弟子拎出門去是沒錯的,“修儒,我們等一下就回來。”
“啊?哦,好哦。”修儒瞧着蒼越孤鳴青白交錯的難看臉色,忍不住問詢,“王上,您也病了嗎?也讓修儒給您看看罷。”
蒼越孤鳴這才晃過神來,努力平複了幾息才道,“不用。”
風逍遙連忙趁機勸說,“你看,修儒都這麼說了。還是回去休息一下。王上把奏章都搬來祭司台日夜守着,太久沒合眼了,要是祭司醒來,王上卻病倒了可不行。”
這當然是好心好意,但蒼越孤鳴此時心煩意亂,出言忿怒,“夠了!苗疆王庭之中,孤王還要受到限制嗎?孤王知道外面怎麼說,無非是說孤王偏寵祭司,嬖愛幸臣。這就對了,他們這麼說就對了!”
風逍遙平白無故被糊了一臉,正待悻悻退回。赫蒙少時忽作一陣風似的闖将進來,“那個鱗族師相非要擅闖祭司台。臣說了王上不見客,但是——”
“苗王,久見了。”優雅周全的一禮,通身氣度風流蘊籍,猶含三分閑散,錦鱗繡袍華光如燦,發上也一絲不亂,哪裡也看不出是一路打進來的樣子。
蒼越孤鳴擋在病榻之前,語氣不善,“此地之事皆我苗疆之事,不勞師相操煩。”
“此地之人卻非你苗疆之人。乃是海境鲲帝血脈。”欲星移亦不相讓,“冥醫的閻王借命,正巧尚餘一顆。”
“真的嗎?太好咯!”李修儒一個沖上前去,看見實物又恍然搖頭,“對哦,丸劑的不行诶。讓我想想用什麼化了不影響藥效,再用蘆管灌進去。嗯,無根水的話,不夠好。加一味鬼頭蓮,又怕……”
欲星移眉心微蹙,一皺即分,瞬步繞過苗王,伸手捏開随雲遠的唇齒,送入淡藍色光芒的少許渡氣,仔細探查并無阻塞之處。他忽然将閻王借命含在舌尖,俯身哺喂了進去。
“哇靠!魚仔你這!”
“欲星移!你竟敢——”
閻王借命的起效極快。
“咳咳。”
随雲遠意識尚未完全清晰便要坐起,欲星移按住了她的雙肩。
“你體内的涎藍已經失控。現在必須拔除。我會用神鱗渡氣壓制病症,同時剝離心脈餘毒。這會非常痛苦,但是也是徹底治愈的機會。”他一邊說着一邊吩咐起了修儒,“修儒,你是幽冥君的傳人,心脈方面的針法就勞煩你咯。”
“你真有把握嗎?這很危險,雖然也确實是唯一能治愈的方案。”修儒遲疑道。
“孤王不同意。”蒼越孤鳴立刻提出異議,“因為你根本不值得信任。”眼神逼視之間,已有所指。
欲星移面色如常,隻停了一霎就道,“我不會千裡迢迢來花費心血,就為了殺一個将死之人。”他随即轉向病榻之上,聲音意味不明地低沉下去,“聽話,蘊姬,這是最後一次,我保證。以後你就會完全擺脫這一切,無論是病情,還是……我。”
虛弱的嗤笑入耳,“我不就是因為聽話,才走到今天這種地步的嗎?”
“……”
“生死有命。真正的蘊姬已經死在舊宮之中。現在這副軀殼隻是躲在陽間的惡鬼,終于還是要回歸九泉之下的。”
蒼越孤鳴緊緊抓住她的手腕,“不行!雲遠,你不能放棄,你絕對不能放棄。你都已經走到這裡了,為什麼要放棄!”
欲星移冷下一張面皮,就此收手側立,語調故作傲慢激惹,“之所以要在陣前射殺,是因為王堅持要退兵十裡。”
“欲星移!”雖然心中早已想到,但是親耳聽到之時,仍舊是忿怒高熾,不可自控地氣得發抖。
“既是惡鬼,就該大仇得報之後再下黃泉。活下來,拜托你,活下來。”尾音竟然已似低聲懇求。
“……早就不恨了。”
即使做了充足的心理準備,但響徹整座祭司台的慘叫哀嚎聲仍然使人心有餘悸。因為不能夠狠下心腸,榕烨從一開始就被衆人決定排除在外。藥神和鐵骕求衣都認為她幹脆離開更好。但是她甯願自己徒勞地拼命拍打不會開啟的門扉,忍受魔音鑽心一般的折磨,卻也算是陪着好友一場。
“啊啊……好痛!不要,住手!痛!不要!心腔要撕開了,呃!哈……”
“修儒,心脈餘毒剝離完畢。現在開始用藥。”欲星移有條不紊的指揮若定,稍稍減少了周圍人的壓力。
被指派輔助控制随雲遠四肢,以免她自戕的風逍遙,忍不住稍微擦了一把冷汗。但他沒有想到這竟然隻是一個開始。
漫長的,劇烈的疼痛最終篡奪了心智,使她神思混亂,意識不清,開始大喊大叫,胡言亂語。
“……回家,讓我回家!父王!父王!帶我回去!”
“藥神,到你這邊了。”
“……師尊救我,求求你,救救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都照你說的做了,我很乖巧的,我很美貌的,我很有用的,我不會要求你同樣的感情回報的。但為什麼,你為什麼還是要抛棄我!”
欲星移按在心口的指尖抖了一下。
“那那個,魚仔啊……”
“閉嘴。做好你的事。”
“呃,嗯。”挨了一頓斥責的風逍遙,老老實實壓好手臂。
經曆了整場治療過程的衆人,幾乎全部是冷汗直流,全身發軟,耳邊仿佛還回蕩着痛哭尖叫。隻有藥神一副很見過世面的樣子,分給安神的藥丸,安排各自去休息。
欲星移臨别之前找到了蒼越孤鳴,他沒去看對方臉上那一團複雜至極,徑自開口說下去,“蘊姬早慧,從小就善于察言觀色,照顧周圍人的心情。她總是很會說話,自己忍受痛苦,但不是沒有感到痛苦。請你今後,也多聽聽她未說出口的話罷。”說罷便如來時一般,轉身就走。
黑暗之中,某一處不知名的所在。
“忘今焉死得太快,他不該小看苗王的頭殼,更不該如此自作聰明。玩弄感情之人終于引火燒身。”雁王如是評價道,“而鐵骕求衣,放棄了一開始的理想,與俏如來和苗王合作,從而活命。”
“自負的老大。”凰後斷言,“軟弱的老二。”
“當年的三王之亂,一人成為英雄,一人成為俘虜。但在這兩人之間,誰更為不幸呢?”
“力挽狂瀾,匡扶朝綱的英雄,卻沒有救回最想要帶走的人哪。哈,失算的老三。”凰後作态嬌媚,掩口輕笑,“但他的身份,原本就沒有這種資格。”
“他還剩下一種資格。”雁王神鬼莫測的聲音低沉沙啞,緩緩伸出一指。
凰後會意,“陌路人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