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門的時候,昔蒼白一溜煙地小跑跳上桌凳,開始閉着眼睛裝模做樣地大聲背書。
“夫抱……抱……抱……火什麼之積薪之,下而……而……而……”
亂七八糟的斷句,完全是死記硬背。
“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偷安者也。”
蘊姬俯身撿起早被昔蒼白掃落地上的紙頁,認出其上新墨未幹的字迹乃是出自八纮酥浥之手。
“西朝的賈子新書。八纮怎麼讓你背這個?”
“宗酋答應我,背完就讓我跟去。”
雖說是拿背書來诓、不是、來暫時穩住昔蒼白不亂跑,但是以賈子政論來做童子開蒙也太過匪夷所思,揠苗助長了。
蘊姬左右打量了一會兒這小胳膊短腿,“你跟去做什麼?倒要分神看護你。”
“我能幫上忙的!”
“你先多吃點長高個子罷。”
昔蒼白倒也不和她客氣,抓過粗麸幹餅子就大口啃起來,咬得咯吱咯吱的,掉了一地的碎渣。
用食物讓孩子安定下來,可比書本有效多了。
昔蒼白狼吞虎咽之餘,還不忘跳下凳子,蹲着去撿地上的殘渣。在放進嘴裡的前一刻,被蘊姬一把薅住。
“幹什麼呢?掉在地上的不幹淨,吃了要生病的。沒吃飽的話,我再給你一份。”
昔蒼白滿不在乎地掙了掙手,沒掙脫,“爹娘說了,不幹不淨,吃了沒病。糟蹋糧食,将來會變餓死鬼!”
他說完還沖着蘊姬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
蘊姬不為所動,“吃我的東西,就要聽我的規矩。”
她這樣說着,在昔蒼白眼前晃了晃一張新餅子。
後者的眼神黏在餅子上左右跟随着搖晃,終于吞咽了一下唾沫,不太情願地嘟嘟囔囔,“規矩,規矩,你可真是富戶的小姐,屁事真多。”
蘊姬佯怒作勢拍了他一記,“小孩子不許講髒話!你的書都讀到哪裡去了!”
昔蒼白梗着脖子虛張聲勢,“你有本事去管大哥!書……書都讀到狗肚子去了!”
蘊姬充分懷疑昔蒼白并不理解書都讀到狗肚子的含義,隻是随便把平時聽到的大詞拿來充數。
“這話誰告訴你的?”
“當然是大哥講的!”
蘊姬聽罷越發無奈,“這個夢虬孫,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昔蒼白可聽不得别人說夢虬孫不是,他立即反唇相譏道,“讀書有什麼用?仗義每多屠狗輩,讀書盡是負心人。那些殺千刀的鲛人老爺才讀書!”
“八纮也讀書,他也該殺千刀嗎?”
“那他還不是滾回了這裡!在皇城裡呆不下去!”
蘊姬氣息一窒。她望着昔蒼白那雙因面龐細弱,而突出得不太協調的眼睛,一時不知該怎麼向他叙述皇城中的機阱人心,暗流洶湧,怎麼解釋八纮酥浥所放棄的東西和他放棄的原因。
它們太複雜,太冷酷,太遙遠,甚至太匪夷所思。她還沒有能力在這個夜晚,深入淺出地講給這樣一個小孩子聽。于是她回避了這個問題,轉而道,“你要講讀書有什麼用之前,先要明确的是,你打算讀來做什麼用。凡有不順心,便推說讀書無用。讀書又不是萬靈藥。”
“那你讀書是幹什麼用?”昔蒼白想了想道,“給宗酋記賬,可以吃好吃的!”
蘊姬笑了一聲,“八纮在你眼裡,是零食投喂點嗎?”
“你還沒回答我!”
“我讀書,一開始是為了少挨打。念書的時候,母……親就不會進來。”
“她因為啥要打人?”
“不為什麼,就是心情不好。”
“那你爹呢?你爹不管嗎?”
“對,他……他還有别的妻子和孩子,很多事情要忙。我,我有時候在……祖父的妻子那裡借住。不過後來也不能住了。”
昔蒼白聽了,露出很同情的表情,“原來你真的是富戶家的小姐。所以你就逃家了,跑來了鳍鱗會?”
“嗯……也可以這麼說罷。”
“那你一定很喜歡宗酋了。”
蘊姬疑惑,“這是怎麼推導出來的?我欣賞八纮,不過,我感覺和你說的喜歡應該不是一個意思。”
“喜歡還有什麼意思?不就是一起吃飯,一起困覺,一起吵架,天天待在一塊兒做事情。我們村的男的女的,就那樣。”
蘊姬不由得失笑,“前面的都沒有,做事情……嚴格來說,整個鳍鱗會都在和八纮一起做事情。”
“那些大多是男人。”
“男人怎麼了?萬一八纮就喜歡男人呢?感情的事,與身份無關。”
“咦~”昔蒼白雙臂抱肩,抖了兩抖,“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不喜歡宗酋了。也不用講這種話來吓我。你能把這句再念一遍嗎?大哥回來之前要檢查的。”
“八纮,隻給你念了一遍?”她愣了片刻,接着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含義嗎?”
昔蒼白一臉的理所當然,“他沒說啊,需要知道嗎?”
“你竟然聽一遍就能記得那麼多嗎?”
“又不是很困難的……吧?”昔蒼白不太确定道。
“真是一個敢學,一個敢教。”
“是在誇我嗎?”
“是在罵他。”
“?”
“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偷安者也。大意是說,一個人把火放在柴堆……嗯……相當于放在冰火石下面,而躺在上面。火還沒燒起來的時候是安全的,是暫且偷安。”
“那不是很危險嗎!”
“對,所以厝火積薪就是意喻潛伏着巨大危險的意思。”
蘊姬的話音未落,門外傳來了規律的敲門聲音。
“大哥回來了!”
昔蒼白小小歡呼了一聲,蹦下去要去開門。蘊姬卻心下一凜,攔住他示意噤聲。
“不,沒人是回自己房間敲門的。”
昔蒼白這時也反應過來,“那會是宗酋嗎?”
敲門聲越發急促而不耐煩起來,幾乎已經是哐哐砸門的節奏。
蘊姬拎起昔蒼白的後領,将人塞進狹小的壁櫥之後,那裡靠着一面傾斜歪扭的土牆,剛好遮蔽一處難以發覺的陰影。
“别動,别出聲,人都走光之後,你就跑。”
“那你怎麼——”
“我去把他們引開。”蘊姬從昔蒼白的小手裡強行拽出自己的袖子,明知危在旦夕,她還是露出一個安撫性的笑容,“我答應你大哥看顧你的。”
然而等不到她跑到門口,再也承受不了撞擊的簡陋門闆,霍然洞開。站在門外兩側的持刀衙役高舉火把,中間一位搖扇擺尾的纨绔公子趾高氣昂地蔑視過來,在看到蘊姬的面容的時候變了臉色,好像是覺得奇貨可居。
蘊姬強自鎮定,一邊說着一邊裝作不經意地掃視來人的身後,“閣下有什麼事情嗎?宗酋現下不在會中。”
那人嗤笑了一聲,“那算個什麼東西。”他皺眉踏進房來,神色間很是嫌棄這地沾髒他的意思,仔細上下打量,又湊近聞聞蘊姬的氣味。
她的心神極其緊張,好幾次差點直接出手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