蘊姬将公主服制的寬帶袍袖垂下握住,掩蓋手背的包紮痕迹。她見到夢虬孫猶疑為難的目光仍膠着流連其上,有意轉開話題,故作輕描淡寫:“娘娘着我來尋你前往清卯宮議事。”
“又出什麼事了?是那群不安分的鲛人又搞出什麼為難你和娘娘?”
“左将軍方才來報,浪辰台起火爆炸,剛剛撲滅——”
“浪辰台炸了?!”夢虬孫瞪大了眼睛,不由脫口而出急急打斷道,“那欲星移——”他對上蘊姬的目光,好似突然惱怒起來這話裡有關心欲星移的暗示,硬生生閉嘴不往下說。
蘊姬聞弦知意地接下去,道,“所幸沒有人員傷亡。可這火起得蹊跷,難免朝中一些流言。有十數名世家名士聯名上書,指斥朝綱颠倒,天怒人怨。”
“哈,這還不是因為他做人失敗,那麼顧人怨。”夢虬孫大聲嘲笑道。
“敕封龍子,代理相權,皆有欲星移的影響。說是浪辰台,其意在你,在螭龍。第二件事,娘娘之前以侍疾為名召回三位成年皇子,而京王在皇城城郊遭遇刺殺,現在鬧得滿城風雨,沸沸揚揚。”
“殺他做啥?”
“儲位空懸,王權旁落,三名皇子各有擁簇。京王認為,這是有人想要排除競争者。”
“他有什麼值得可排除的?”夢虬孫奇道。
蘊姬但笑不語。
“幹嘛?我講得有什麼不對?先太子有真多毛病,可他頭殼是清楚的。北冥華不一樣。”
“哦?”蘊姬黛眉微挑,眼風一絲揶揄之意,“這麼說,皎淩衣的事情,你也是……”
“那盡是胡扯!你麥信他!”夢虬孫漲紅了臉,急切撇清道,“先太子胡說胡鬧的,還當着北冥華的面瞎扯!沒有的事,我跟那個女人什麼都沒有!離開京王駐地之後,我連面都沒再見過!”
“你急什麼?”
“我……”
“皎淩衣的事情,你也是無妄之災。”
“幹嘛吓我一跳。”
“是你不聽人把話講完。”
幾句交談落下,兩人已行至清卯宮前,遠遠便從大開的宮門聽到北冥華的吵嚷。蘊姬面上難得一點笑意刹那冰消,複又沉重郁郁起來。
夢虬孫上手給了她一個腦瓜崩。
“一個北冥華,也值得你皺眉頭嗎?雖然我真不喜歡那個鋒王,可他畢竟是你的同胞兄弟,如今也在内中。還有我、嗯、和娘娘在。你有什麼好怕的呀?”
蘊姬揉着發痛的額角,輕嗔一眼。
“僅僅京王,自是不足為慮。但是,先前娘娘以皇兄喪禮期間,借禮法暫時壓制的朝中紛争,隻怕是要從暗流翻上台面。”
“那就來噢。來一隻抓一隻,來兩隻抓一雙。總之,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總不能事情還沒到嘞,你就将自己給愁死咯。”
夢虬孫說着先跨一步跳進清卯宮。
正堂之中,北冥華神情激烈地抓着未珊瑚的袖子大聲哭訴。北冥異也圍在他的身邊,不住地名為勸慰,實在拱火。
北冥缜負手而立,站在跪地請罪的左将軍申玳瑁的身旁,近于門口,而距離貴妃三人稍遠。常年統兵的武者敏銳,也使他第一時間發覺了夢虬孫的到來。
在宮室之中蹦蹦跳跳,大大超越了北冥缜能夠接受的界限。一句行止不端,就險些直接呵斥出口。但他抿緊了薄唇,隻拿眼光掃視了一番夢虬孫的江湖裝扮,轉正頭看向前方。
一言未發。
夢虬孫也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口中說着見禮貴妃娘娘,手上就彎腰去扶申玳瑁起來。
後者更深深的匍匐在地,惶恐不肯起來。
“皇城巡視是下官職責所在。如今竟出了這等盜匪驚擾貴人之事,是下官失職。請娘娘與龍子責罰。”
“你倒是會投機取巧,避重就輕!”申玳瑁的話音未落,北冥華就大喊大叫起來,“隻是驚擾嗎?什麼盜匪膽敢襲擊皇子,分明就是行刺。本王差點死掉!痛死本王了!”
夢虬孫松開拽不起來的申玳瑁,伸頭一瞧北冥華的傷勢。隻見翻袖裸出的白嫩小臂之上,俨然兩道傾斜的清晰血痕,很像是保護遮擋所緻,周圍還有一些明顯的擦傷,因流血不多,此時已經基本凝固。
“哈!這算什麼傷口。男子漢大丈夫的,麥那麼小題大做,哭哭啼啼!娘們兮兮的。”
“夢虬孫你!你放肆!”北冥華轉向未珊瑚張牙舞爪地告狀,“娘娘!夢虬孫包庇叛黨,一定是同謀。娘娘應立即将他和那個申玳瑁抓起來論罪!”
北冥異連忙添了一句“解釋”之言:“二皇兄慎言。夢虬孫雖與左将軍一向親善,可他畢竟現在是代理師相,這等大事怎會輕忽?想來是誤會。”
“什麼誤會!分明是一黨!本王乃是鲲帝皇子,正宮嫡出。爾等此時認罪還則罷了,若不認罪,待父王醒來,本王定請奏父王殺你們的頭!”
“放屁!我真要殺你,還用得着遮遮掩掩,找什麼同謀嗎!依我看,是你自己太顧人怨,不知什麼時候就得罪了人,對方找你算賬!”
未珊瑚擡手示意北冥華安定。但她還未出言,先是蘊姬冰冷的聲音響起來。
“太醫令何在?”
北冥華一見面,就把夢虬孫和申玳瑁都抛在腦後,咄咄逼人地沖上前來推攘她。
“果然又是你使的毒計——”
蘊姬側身閃避,片葉不沾。而北冥華沖的太猛,一時難收,虧得北冥缜抓了一把才免遭一頭搶地。
“二皇兄!”
“你少煩了!”
北冥華橫眉怒目,氣勢洶洶地甩開北冥缜,“中了師相一箭還能活,誰知道是真的假的?就算是真的,這麼多年都不回來,一回來就要權要利,根本就沒把父王放在心裡!隻有缜弟你這個笨蛋才信她!”
蘊姬籠袖慢行至未珊瑚身邊,隻留給他一個不值一駁的哂笑。
“看到鬼!你欠打!”夢虬孫殺氣騰騰地想要薅住北冥華,卻被北冥缜出手格擋,更是劈頭蓋臉,暴跳如雷,“你TM是站哪一邊的!”
“便是師相本人,也沒有責打皇子的權力。夢虬孫,你逾距了。”
“逾你大爺——”
北冥缜不肯,夢虬孫就越是要打。北冥華圓潤嬌小,躲在長身高大的北冥缜之後,很是難抓。他一邊左右騰挪,一邊向未珊瑚高呼。
“娘娘!娘娘你快看!夢虬孫現在竟敢當衆打殺皇子!他這是要反啊!申玳瑁就是他的同黨!”
此言一出,北冥缜也不贊同地喝止:“二皇兄!事未調查,怎可就定左将軍的罪責?”
未珊瑚也附和,“缜兒所言不無道理。華兒,稍安勿躁,查清真兇才是緊要。左将軍,起來回話罷。”
“哼!”北冥華整理了一下淩亂的佩帶,昂首點頭,勉強說道,“本王看在娘娘的面上。”
“華兒最似王的一點,便是寬宏大量。”未珊瑚笑道。
此言一出,北冥華什麼氣性也消了無蹤。他是滿意了,可夢虬孫更不滿意了。
“娘娘啊!這——”
未珊瑚笑面轉向蘊姬:“蘊兒認為呢?”
“多年不見,風采依舊,京王還是這麼活潑。既然身體無恙,想來也不需要太醫令了。”她說着話鋒一轉,眉宇間朔風凜冽,“賊人能在皇城之中來去無影,必有内鬼協助。因此,左将軍所領的王下禦軍必須排查。在此期間,京王居住的宮室,由鋒王府的衛隊值守。夢虬孫,你覺得可行嗎?”
被點名的夢虬孫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啊?你說定洋軍士嗎?這倒也是個辦法。”
“本王反對!”北冥華大喊一聲,“不殺首惡,反而要看管本王,是何用心!”
北冥異向未珊瑚行了一禮道,“娘娘,兒臣也覺得有些不妥當。二皇兄無罪卻遭監禁,這……”
“皇姐,這于理不合。”
“并非監禁,而是保護。三位殿下,這沒有詢問你們的意見。”蘊姬堅持道,“按照規制,現在是戰時,舉國軍力皆可由師相調配。”
夢虬孫下意識摸了一把腰間的滄海珍珑,似乎不可置信。
未珊瑚的聲音響起,“本宮雖然代領王政,依照規制,軍事方略确非後宮應當染指。”
蘊姬俯身道:“娘娘恕罪,我不是這個意思。”
夢虬孫亦追加:“娘娘這是什麼話!誰不知曉,三王之亂中,為王獻策獻計的正是娘娘啊。京王實在不願意,我看就算了。他不接受保護,那再有什麼事情,就不要再冤枉到我們頭上就是了。”
“夢虬孫!什麼冤枉?你分明這就是威脅!”
“華兒。”未珊瑚淡淡呵止,“夢虬孫提及三王之亂,那場折損了半數鲲帝的奪嫡戰争,本宮也心有戚戚焉。如今王相昏迷,魔難未解,正是該戮力同心之時,豈可同室操戈,相互質疑?須知内憂,必招外患哪……”
京王遇刺的一場風波,就在未珊瑚的居中調停之下,暫歇旗鼓。可私下裡的暗流湧動,則更為頻繁。不過即使如此,蘊姬也沒料到,第一個找上她的,會是鋒王策士誤芭蕉。
也就是皎淩衣。
她與蘊姬印象之中,差距頗大。此時的誤芭蕉不施粉黛,一襲寬袍,黑着臉大步行進,将一張名單直接拍到了蘊姬的面前。
“這些人的免職,你怎麼解釋!”
蘊姬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并不看向名單,冷聲道:“解釋什麼?這就是雨相之徒,鋒王策士的禮數?”
誤芭蕉壓着火氣,向蘊姬行禮之後,馬上說:“這些都是鲛人支脈,親善殿下的官員。”
“無根水崩解,地動塌陷,多少人流離失所,家破人亡。身為朝廷命官,不思撫恤,侵吞赈濟,逼迫貧民賤賣田産,甚至還有催逼課稅緻人死亡的。若非現在用人之際,可就不是免職可以了事的。已經很便宜他們了。”
“你也知是用人之際!”誤芭蕉氣勢不減,威厲更甚,“先太子薨逝之後,多數寶軀勢力投向京王。如今更有寶軀未姓之妃代理王政。霄王指使的那幾個禦史台的跳梁小醜,成日裡尋殿下的錯處。你難道都不知道!”
“皎淩衣。你有什麼資格來質問我?就憑你在此咆哮,我就可以治你一個大不敬下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