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察覺到了他的欲言又止，知道少年估計是想問你什麼，但又怕惹你不開心，所以沒有問。他和同齡的男生很不一樣——你一邊在心裡感歎着他的細緻，以及他對你尊重，一邊善解人意地解釋道：“其實可以直說的。”

你猜他肯定在想，最好的結局難道不應該是被家長接回家嗎？

邱非猶豫地“嗯”了一聲。

是啊，離開牢籠，得到自由，才可以稱得上是好結局吧……

“因為這是一種奢望，太奢侈了，根本不會發生。”你說，語氣輕描淡寫。

在你看來，那些長輩應該是恨極了你們這種不聽話的孩子，因為有些父母隻想要服從他們意志的附庸品。一旦子女有了和他們相左的意見，他們就會行使監護人的權力，來進行所謂的管教。而當管教不足夠的時候，就出現了這種學校。

有需求才會有供應，所謂的“存在即合理”。

你告訴邱非，你從來沒想過你爸爸會來接你，所以你隻能自己想辦法主動離開這裡。因為你的表現很好，原本六個月的學習期已經給你減到三個月了，下個月你就可以回家。

你還告訴他，等到出去以後，你就拿着錢跑路，再也不要被抓回來……隻要等到那時候，你就可以過自己想要的人生了。

察覺到你語氣裡的憧憬，邱非沒有再說什麼。他隻是在想，這兩個月你是如何度過的，所謂表現很好，又該是怎樣的表現？

不同于那種丢紙團的孩子，你寫的那張紙條啊，就算被一般人撿到了也沒什麼，因為他們看不懂。要是被看懂的、同樣玩遊戲的人撿到了，說不定還可以幫幫你呢，哪怕陪你聊聊天也是好的，所以這才是你将紙條遞出去的原因。

好了，時間要到了，你得先走一步……隻是在離開之前，你遲疑了一下，帶着點期待問他：“邱非，你明天還會再來嗎？”

“會。”

邱非聽到自己這麼說道。

06.

你早就看完了手裡的信，隻是又重複地看了好幾遍，最後才依依不舍地将它疊起來，丢進了臭氣熏天的廁所中。

現在是淩晨不知道幾點，總之這個時間段沒有人會出來的。你也隻有借着這個時間才能在微弱的一閃一閃着，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突然滅掉的燈光下看信。

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不算是信，隻能算是小紙條，因為它太小了。

少年的字不算很好看，但勝在工整，可以看出來對方寫得很認真。其實他的信裡沒什麼特别的内容，隻是你拜托他幫你留意一下你所在在意的遊戲相關而已。

不過，由于你處在與世隔絕的世界中，他寫的内容就算再平凡，也足以讓你充滿感激。因為這可以讓你意識到，在你的時間停滞住的時候，外面仍是在轉動着的。

你每次都是從邱非那裡拿到他寫的紙條，然後疊起來，藏在随身佩戴着的禦守裡帶回去，等到看完之後，再丢掉毀屍滅迹。

每當這時候，你都非常感謝朋友去年去日本的時候，給你帶回來的這種護身符，它成了你藏匿小物件的最佳選擇。

本來你沒想過要拆開它，畢竟這東西擅自拆開，好像有些不吉利。

而且按理說，這種東西是應該被收上去的，不過你很機靈，在學校的人十分蠻橫地要收走你的東西的時候，你留意到一個學員的脖子上戴着的玉佩被保留下來，于是你告訴他們，這是你母親在日本給你求的護身符，開過光的，一旦離開你到了别人的手中，誰摸過誰就會倒黴。

果然，他們的動作遲疑了一下——你在心底冷笑，有時候迷信還真是個好事，這些人顯然是虧心事做多了，才會因為心虛而忌諱這些。

原本的禦守符裡放着的是一張你的一寸照片，以及一張寫着日語的紙條。你抱怨過為什麼朋友要選那麼醜的證件照放進去，她說其他的照片太大了，隻有這麼小的尺寸才可以。順帶一提，她說你的一寸照片其實很好看。

至于那句日語，你看不太懂，但能放在這種禦守裡的，肯定是好話沒錯啦。

朋友還告訴你，禦守是有保質期的，一般要一年一換，等她明年去日本的時候，再買一隻新的送給你。

……你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她了。

關于牆上的那塊磚有所松動，甚至可以直接取下來的秘密，不是你先發現的，是一個經常在那裡被罰除草的學姐留意到的。隻是她沒來得及用那個地方向外傳遞信息，就因為跳樓自殺而摔斷了腿，被家長給接走了。

學姐在跳樓之前特意告訴了你這件事。你還記得，當時的她用一種充滿憐憫的目光看着你，然後說，那裡是監控器死角。

在那位學姐跳樓後，所有的窗戶都裝上了防盜窗。

……在這裡，連選擇死亡都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

前幾次走過那裡的時候，你都在猜測，這會不會是個陷阱。但在你仔細确認過之後，你發現它的确是監控器所在的死角。

于是在那天早晨，你第一次嘗試着取下那塊磚，放出第一張紙條，然後，你與邱非不期而遇。

約在晚上七點的原因是，那時候的天空半黑不黑的，所有的學員都會被集中在另外一棟樓進行晚訓，背誦學校的規則手冊，隻有你和另外一名學員各自負責學校的巡查工作。

如果有一天，你可以離開這裡，你一定會好好地感謝邱非這段時間以來總是準時抵達這裡，聽你說話，陪你度過每天最快樂的十幾分鐘。

隻是你再也沒有傳過紙條給他。因為你沒有多餘的可以用來寫作的紙張。那張被你遞出去的小紙條，原本是你偷偷藏在禦守符裡，預備用來寫遺書的。

沒關系，雖然無法書寫，但你還有思想，你還是你自己。

07.

邱非給你所寫的近況，其實都來源于他從網絡上搜集的資料。畢竟時隔二十年，他不可能知道當時到底是什麼情況。

少年把從網上看到的消息整理了下來，認真地篩選了一遍，然後選了一些寫給你。

他有很多疑問。

比如，你隻提起你的父親等人是不會來接你的，又說那枚禦守符被你假稱是母親送的，但你為何一直都沒有和他聊過你的母親？

再比如，作為一個才到這所學校兩個月的學生，你為什麼可以和另一名學生一起承擔學校的巡查權，甚至每天能夠有十幾分鐘的自由時間和他聊天呢？

又比如，你說告訴你那塊磚可以取下來的女孩的目光是悲憫的，而且她隻告訴了你，這又是為什麼？還有，你又是如何确定那裡的确是監控器的死角的？

但他不會去問，除非你自己說出來……因為這些都不重要。

邱非隻希望你可以度過在這裡的最後一個月的“學習”，然後安全地離開這裡。等到那時，他與你的這場相遇就算結束了。這是一場奇妙的時空交錯，對于在那時候便敢于挑戰束縛的你，他既感到欽佩，又覺得心疼。

你的筆迹那樣好看，他問了正在大學讀外語專業的同學，對方說你的語法沒有錯誤，他猜你的成績一定很好。

你講話也很溫柔，身處這種地方，仍然積極樂觀，想來在學校裡也一定是很受歡迎的女孩子。在發現他欲言又止的時候，你會很體貼地進行解釋，既細心又善解人意。

你一定是個很優秀的女孩。

某天你告訴他，等離開這裡後，你打算離家出走，去為自己尋找一個前程。你堅信電子競技在這裡也一定會有一席之地，國外都可以做到，你們也一定可以做到的。

邱非在你看不到的牆外點了點頭，語氣堅定地說道：“會的。”

一定會的。

他真的很想告訴你，他來自二十年後。在那時，有一款名為“榮耀”的遊戲風靡了全世界，他的前輩們受邀參加世邀賽，組建了一支非常專業的國家隊……電子競技被以這樣的形式，予以了最高的肯定。

但是這種事情說出來，你會信嗎？

你輕笑一聲，說他語氣那麼肯定，好像什麼都知道一樣，難道他去過未來嗎？

邱非怔了怔，他并不擅長說謊，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你，這時候你卻接過了話，說他說得也對，人總是要向前看的嘛。

“夜路總會走完的，黎明遲早會到來。”

“未來一定很美好。”

所以，你會熬完這最後的十幾天——因為你要親眼看到，未來到底是什麼模樣。

聽到這裡，邱非把話咽了回去，他想，你是那種無需他說出真相就會自己向前的人。不過，他依然要說點什麼去鼓勵你，因為他也想要為你做點什麼。

“你前幾天不是說，看我的手很适合打遊戲嗎？還問我是不是也玩RTS類的遊戲。”少年開口說道。

你沒想到他突然提起這個話題，頓時有些不好意思，還好他在外面看不到你的神情……畢竟你那時主要是想誇他的手很好看，看起來很适合打遊戲反倒是次要的。

“其實我不玩這方面的遊戲，但我玩另一款遊戲，那在一個在你不清楚的時間和地點悄悄興起的遊戲。”邱非補充道，“我現在其實是一個戰隊的隊長。”

“……诶？！”

你沒想到少年居然還有這樣的身份，而邱非也給你簡單地講了和嘉世有關的事情。你雖然驚訝于你居然完全不知道榮耀這款遊戲，但你知道邱非是個很認真的人，他不會随便說謊，所以你不由得相信了他所說的話。

嗯……或許他其實是在國外做隊長呢？

“真好啊。”你忍不住感歎道，真希望你以後也可以看到這樣的一天，看到你所在的遊戲環境變得那樣友好。

曾經的王朝已經隕落，但是邱非或許會成為新的傳說吧……嗯，感覺他是那種在斷壁殘垣之中舉旗為王的年輕人呢。不過，這種說法好像有點太文藝了？

那麼，年輕的新任小隊長，請加油吧！你會一直期待着他的表現，你相信他一定可以帶領新隊重樹輝煌。

如果那時候你們還能相見，你會去你朋友去過的地方求一枚同樣的禦守給他。但是話說回來，你還不知道“Qiu Fei”這兩個字到底對應着哪兩個漢字呢，等到明天一定要好好問問他。

“謝謝你，邱非。”你對他笑着說道，因為你知道無論這件事是真是假，他都是想要鼓勵你。你必須承認，他成功了，這一刻的你，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不客氣。”邱非說道。

次日，你主動詢問了邱非關于名字的問題，邱非本想跟你舉例解釋，你卻直接把你的左手從那塊磚的空缺中伸了出來，讓他把他的名字寫在你的掌心上。

這樣你就知道是哪兩個字了。

邱非說好，但在指腹觸碰到你柔軟的掌心時，少年忽然覺得，他的臉頰有些燙。

夏日的晚上果然也很熱啊，他想。

還好你看不到。

“每天晚上你都要走夜路回去，真是辛苦了。”你對他說道。

“沒關系，路燈很亮的。”他說，“明天見。”

08.

少年在你掌心書寫的餘溫似乎仍在，他一筆一劃寫着字的痕迹，和你的掌紋重疊在了一起，有種被描摹了一遍的感覺。那是帶着微癢的觸感，這是你對他的名字的感受。

邱非。

很好聽。

……也很好看。

說來有點奇怪，但你感覺，你可能有些喜歡這位與你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他與你萍水相逢，卻不問緣由，默默地陪着你度過了近半個月的時間，而你的骨肉至親卻對你不聞不問，把你送到了這種地方。

其實你對邱非的感情一開始真的隻是感激，就連你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在提出讓他把名字寫在你的掌心的時候，你竟然會心跳加速。

是因為他象征着你出去的希望嗎？

那麼，明天你能不能再得寸進尺一些，讓他握握你的手？

等到離開了這座牢籠，或許你還可以抱抱他。

“……”

你搖了搖頭。

不能再想這些天方夜譚了，他是前途正好的戰隊的隊長，而你就算離開這裡，也不過隻是剛從泥濘的水潭之中爬出來的逃難者。

你原本是自信的，畢竟你學習名列前茅，人緣也好，是老師和同學眼中都很喜歡的好孩子，但隻有你知道，你已經跌落了。

從父母離婚，法院把你判給有經濟能力撫養你的父親，而他立即領來了帶着一雙龍鳳胎兒女的繼母的時候，你就知道，一切注定要緩緩滑向你無法挽回的結局。

作為未成年的孩子，你能做的實在是太有限了。

母親改嫁之後并不怎麼過問你的情況，你理解她對你父親的失望，畢竟你的弟弟妹妹都和你有着血緣關系，那是他背叛的證據。你甚至理解她因為沒有經濟能力，沒有争取到你的撫養權，然後像是假裝忘記這段不好回憶一般，遷怒于你，将你順帶一起遺忘。

畢竟她還會給你定期打來撫養費……雖然你的世界幾乎已經沒有了“母親”這個存在。

繼母不喜歡你，弟弟妹妹也是，他們極盡所能地嘲諷你，讓你覺得你是個被抛棄的存在，你去尋求了一些人的幫助，但他們說這都是家務事，讓你好好聽話。

廣泛交友是你唯一的慰藉。你接觸到了網絡，在網上認識了許多朋友，比如那個送你禦守的女孩。與此同時，你接觸到了即時策略類的遊戲。

你沒有辦法在家裡上網，所以隻能偷偷溜去網吧。其實你并沒有多麼沉迷于遊戲，因為你不打算荒廢學業，你隻是想在畢業後從事這方面的工作……如果可以成為所謂的“職業選手”，那真是最好不過的結果。

既然國内這方面的環境還沒有完全發展起來，那你就去國外。所以你在英語上格外用功，各科之中屬這門最好。

最先發現你去網吧的人，是你弟弟。他本來沒想立刻告訴父母，因為他想借此對你進行長期敲詐，所以把這件事告訴了你妹妹。作為女孩，她長期被你繼母拿來和你比較，繼母一直讓她超過你，導緻她對你的情感極其複雜，她讨厭你的優秀，又不得不與你生活在一起——于是她選擇了告狀。

一切發生得太快了，短短一天，你就成了一個“沉迷遊戲”“翹課去網吧”，甚至是“想和網友私奔”的存在。也是在這時候，你徹底不對你的父親抱有任何希望了，因為他連找老師求證都沒有，就粗暴地出了判斷，直接把你送到了這個新辦的學校裡，讓你接受“治療”。

你連向外界求助的機會都沒得到。

你想出去，你很想出去，你想要早點出去。

你想要生存下去。

你無法逃走，因為你看到那些被以儆效尤的同學們被毒打的模樣了。他們最先挨打的就是手心，你想保護好你的手，因為你還想打遊戲，你想讓你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哪怕你的手形纖小，并不是最适合做這一行的存在。

你覺得你并不是個好孩子，不是對于家庭，而是對于……

總之，你不想讓邱非知道這些。

這所學校裡的師生，都知道你到底是怎樣的人，你不希望邱非在你離開之後再來到這裡，對此進行探究。邱非是你見過的最心思純粹的人，他對你十分尊重，時時刻刻都在小心地呵護你那可悲的自尊心。

你還想和他做朋友。

隻是朋友。

一旦你越界，一旦他知道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他會和之前那個用跳樓的方式離開學校的女孩一樣，對你露出憐憫的目光。

那樣的目光比對你說出諷刺的話語更讓你感到痛苦。

不亞于讓你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