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咋這麼熱呢?”
陳果用毛巾抹了把頭上的汗,可不是麼,豔陽高照毒辣辣的大太陽熱得三魂丢了七魄,偏生她是個姑娘家,不然可以學那些男人們扯掉衫子擦汗扇風。她默默地喝了口涼水,看了看還有一裡多長的隊伍,覺得她都要被這鬼天氣逼得詩興大發,畢竟日中了都沒挨上糧庫。
咋說來着,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她交小公糧的時候,糧庫在那邊,而她在隔着馬車牛車和驢車的這邊。
這好像是啥泰戈爾說的,陳果朦朦胧胧記得高中生有男同學抄了這句話,說是出自什麼《飛鳥集》,塞她桌子裡了。她以為那個同學是嘲笑她看書少,直接拿回去包鹹鴨蛋,後來順手丢陶罐底下拉風箱燒去充作柴火。
沒想到柴火裡有個性格暴躁的噼裡啪啦炸了一下,把陳果吓了一跳,她爹立刻殺了過來瞪着眼睛瞅她:“啥,果果你燒了個啥!”
陳果尋思着她這是燒了個啥呢?大約是什麼青春吧。送她情書慘遭拒絕的男同學早不知道去哪裡下鄉,而老頭兒跑去天上享福,留她一個人學也上不了,灰溜溜回家務農。
“果果啊。”旁邊劉嬸娘看她走神,招呼她:“你一個人怪不容易的,怎麼又把張媒婆趕出去了?要知道别的跟你差不離大的女人家裡小伢兒都能打醬油嘞。”
陳果回神,倒也不惱,她今年二十七,是村裡的老大難,公社婦聯都來做過她工作,說什麼小陳啊現在是新時代婦女能頂半邊天是沒假,但你總得嫁老公讓你爹在天上放心啊!
“嬸娘,我家這碗媒人茶可是很難吃上的。”陳果就笑,“村裡人說的話你又不是不知道,說我隻配和瘟孫在一起,畢竟我是個刺頭。”
“你這話就……”劉嬸娘也說不下去了。陳果的爹走得早,她打小又沒有娘,這些年都是自己苦過來的。不是沒人打過她爹留給她嫁妝的主意,覺得她是個妹兒好欺負,吓唬幾下定了親任人擺布,哪想到陳果拎着鋤頭就給打出去了。
“我爹留的東西,你們誰也甭想打主意。”十七八歲的姑娘冷笑,暑熱的天都涼飕飕的了,自此媒人消停不少,在看到陳果半夜把來偷東西的賊骨頭拿着闆凳追了二裡地後更是不敢輕舉妄動,生怕自己吃上一記,自此陳家妹兒兇悍之名那是名揚公社。
所以陳果這次壓根就沒聽張媒婆叨叨,直接送客。
不用她送,她微一挑眉,張媒婆就吓得哆哆嗦嗦推門跑了,邊跑還邊說要不是對方給錢給的多,她才不來吃陳家的茶!陳家姑娘像戲文裡的夜叉,兇得很!
劉嬸娘想說陳果自個兒會被人欺負,但這些年來陳果的工分都沒落下過,她比男人家還能吃苦,别管天上落雪還是落雨,基本沒缺過勤。
“算了算了,你高興就好。”劉嬸娘恨鐵不成鋼,陳果滿不在意,眼看隊伍又往前挪動了幾步,總算離樹蔭近了點,她的心情也更好了些。
“小陳!小陳!”有人叫她。
“咋了,啥事?”陳果看過去,倒是一愣,她沒想到公社的大隊長能繞到後面來找他。這隊長是去年才調到她們公社來的,三十出頭的年紀,成天樂呵呵地夾着個煙草不修邊幅,但這些規矩他門兒清。而且他也不似前任大隊長那麼狠心,誰家出了事要借錢跪下來都沒用,這位隊長直接上來雪中送炭,是個大好人。
大好人隊長胡子拉碴地大步走了過來,很高興地說:“小陳,我剛剛聽城裡的知識分子說,上面下了通知,高考恢複了!”
啥子?!
“真的假的?”陳果還沒出聲,旁邊劉嬸娘已經問了,那邊大隊長拍拍胸脯:“我騙你幹啥,就是十月二十來号上面說的,十二月就考了。我這不是想着小陳讀過高中嗎,就過來問問她有啥打算。”
高考……她也能上大學啦?
陳果心裡砰砰跳,她之前就打算考大學,結果她爹去世,又趕上上山下鄉,她農村戶籍直接回老家務農了,現在終于有機會了嗎?可是十二月,未免太着急了些!
陳果沮喪:“我沒書啊!”
“書?”大隊長懵了,旁邊有人開玩笑說:“魏隊,你叫誰小伯伯呢?”
“去去去。”魏大隊長皺着眉,這個問題有點難,上哪裡去弄書啊,新華書店恐怕也買不着,沒有買書票的事先擱着不說,就算有,也早就被城裡人買斷貨了!
那邊陳果已經伸着手指算了起來:“政治、語文、數學,我學的文科要考史地,這都得背誦呀。要不還是算了,我明年再考。”她直起身子,對着面前的隊長深鞠躬,:“謝謝魏隊好意!”
“這哪使得!我可是盼望着咱們公社出個大學生……”魏大隊長忙擺手,“叫什麼魏隊,叫我老魏就行了,咱倆差不了幾歲。”
陳果哦了一聲:“那你也别叫我小陳。”莫名矮了一輩的感覺,占她便宜。
魏琛嘿嘿笑了笑,還是這樣:“小陳啊,書這事你别愁,我剛剛想到辦法了,等會交完公糧你跟我來一趟。”
你才是小陳,你全家是小魏。
陳果罵歸罵,但她眼裡還是閃耀着對知識渴求的光輝,隻要魏琛能找到書,她給她爹多認個兄弟都行,不就是叫小伯伯嗎,英語那叫Uncle。至于俄語,她早忘了,這回可千萬不能考外語呀,否則她豈不是要在卷子上鬼畫符!
交完公糧已經過了好些辰光,魏琛熱心地安排了人幫陳果把車拉回去,他的理由堂堂正正,讓陳果恍惚以為她已經拿到大學通知書,這要是考不上多丢人哩。
魏琛對這邊熟門熟路,領着陳果一路走,陳果看着有男同志騎自行車過去,帶着個穿布拉吉的女同志。她瞄了一眼,很快又轉頭,這肯定是工人階級的幹部,唉,她們公社也就這一輛自行車。
“老頭兒,沒别人在吧?”魏琛笑嘻嘻遞了煙草給有些瘸腿的老頭兒,陳果看着她跟前的廢品回收站說不出話,沒想到大隊長領她來回收站找書。高,真是高!
老頭兒沒見過陳果,随口就問:“你老婆?”
陳果鬧了個紅臉,差點沒給魏琛一腳,魏琛自覺去翻書了:“别胡說,我還沒讨老婆呢,這是我們村的高材生小陳,算我阿妹。”
得,阿妹就阿妹,好過小字輩。
他倆運氣蠻好,除了代數書沒找着,其他幾本都齊全。抽着煙草的老頭兒眯着眼,開價:“八毛錢一本,便宜不賣。”
陳果唬了一跳,八毛一本,這漫天要價!
魏琛又去套近乎:“不能便宜點?”不知道他和老頭兒嘀嘀咕咕了些啥子,陳果豎起耳朵也沒聽清,總之老頭兒不太情願地說那就四毛五一本,不能再便宜啦。
陳果犯愁,四毛五一本,她也沒這麼多錢,緊接着她就看到魏琛拿出來了個小布袋子,翻出了一堆毛票:“沒事,咱不差錢。”
“但這是你的錢呀!”陳果急了,雖然可以先當做借人家的以後還,可是魏琛一下子花那麼多,萬一遇着個啥事這沒辦法救急呀。
“學習是要緊事。”魏琛很嚴肅。回去的路上他幫陳果捧着書,也沒得煙抽了,先前都塞給老頭兒了。陳果怪不好意思的,一路低着頭沒說話,她想,她這次說什麼也得拼了命去考,不然對不起人家借這錢。
魏琛說:“我以前也想讀大學,但是實在是沒機會。”
“啊?”陳果擡起頭,傻愣愣看他,忽然想起劉嬸娘說過,魏隊長年少時父母相繼過世,他同她一個樣子,是自個兒長大的。
魏琛繼續說:“所以特别希望身邊能出一個大學生,懂了嗎?”
“懂了。”陳果就跟着點頭,有點心軟,不由自主地就說,“唉,像大隊長你這樣的好人真是太少見啦。”
“那是,我可是打着燈籠也難找的大好人。”魏琛得意,但陳果卻感覺有點不對,她開口便說:“老魏,我這麼叫你是拿你當自己人了,我有個問題要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