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隻剩下梅擎霜四人,其餘三位大臣皆是一臉的苦色,不光是為了安王所犯之罪行,也是為了這朝堂中,竟有如此多的祿蠹而悲憤,僅僅那博頭知道的便有不少,那他不知道的呢?三人都不敢細想。
梅擎霜早就清楚此事,因此他并未面露哀愁,而是對三人寬慰道:“三位大人不必愁苦,曆朝曆代都有不少屍位素餐的人,如今通過兩王之案能将它們一并拔出,那三位今日之功,便沒有白費。”
大理寺卿章大人苦笑了一聲:“我等忝居高位數年,總領百揆,卻未曾發現朝中竟有如此多的貪墨之臣,未能替聖上整紛剔蠹,實乃我等之罪過啊。”
柳文海和禦史中丞秦大人聞言各自歎了口氣,都十分認同他這番話。
梅擎霜微微一笑,溫和道:“三位大人不必自責,若是這般推論,那父皇豈非有失察之過了?”
三人正在哀歎,聞言當即驚道:“豈敢豈敢!”“我等不是這個意思!”“絕無此意,絕無此意啊!”
梅擎霜:“三位大人不必緊張,擎霜玩笑之語而已,還請三位不要放在心上。古人雲‘君子九思’,這‘思’指的是整饬自身,而非整日盯着别人,擎霜相信三位大人對父皇都能做到‘言思忠、事思敬、見得思義’,如此已是赤膽忠心,又何必将所有罪由都攬于幾身,徒添煩憂呢?”
三人聽得這話,心情雖纾解了一些,但還是免不了有些自責,禦史中丞秦大人道:“話雖這樣說,可朝局如此,實在讓人痛心!”
梅擎霜又安撫道:“盜起而不知禦,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發斁而不知理,坐縻廪粟而不知恥①,古來有之,甚至曆朝曆代,都有人敢罔顧律例,藐視綱紀,這并不是誰的錯,而是官場之上的利益糾葛太深太廣的緣故,但朝局已然如此,長籲短歎并不能改變什麼,如今我輩要做的,便是清除沉疴積弊,盡可能多的,讓天下之賢才皆被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皆盡除去②,如此,方不負父皇的聖澤。”
三人聞言後眼中皆閃過一絲贊賞,柳文海道:“是我等糊塗了,隻顧着唉聲歎氣,還是五皇子一語驚醒夢中人,如此針砭時弊,讓老臣自愧不如啊。”
梅擎霜羞慚一笑,客氣道:“柳大人說笑了,擎霜隻不過空讀了些書而已,于國無尺寸之功,後面的事,還是要倚仗各位大人的。”
大理寺卿章大人道:“五皇子切莫妄自菲薄,嘗聞朝野上下都贊五皇子才貫二酉,隻恨先前未曾與五皇子多幾番交談,如今不過短短半日而已,便知此言不虛啊。”
梅擎霜:“章大人這話折煞擎霜了,我在幾位大人面前不過是班門弄斧而已,怎敢當的起如此贊譽。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三司這三位老臣,半輩子都在名利場上,見到的大多都是些見風使舵和仗勢欺人的行徑,說不上失望還是麻木,總之也算是司空見慣了。然今日和梅擎霜坐在一處審案不過個把時辰而已,便被他屢次語出驚人的話給驚豔到,不僅僅因為他的才學,還有他字裡行間所展現出的氣概和襟抱。
衆人先前隻以為他是個碌碌無為的閑散皇子,頂多不過是有幾分飽讀詩書的虛名而已,然今日接觸過後才知道此人虛懷若谷,不露鋒芒。
如此才學和魄力,就因着不會鑽營,也不參與黨争的緣故,時至今日竟連個封号都沒有,若非晟帝讓他主審兩王之案,怕是朝中大臣都不記得有五皇子這個人,實在讓人為之可惜。
但梅擎霜倒沒什麼遺憾或五味雜陳的心思,眼看着天色漸漸深了,他問道:“三皇兄還在獄中,依照諸位大人的意思,是否馬上提審?”
光是梅枕霜就審了一個多時辰,此刻酉時已過,柳文海點了點頭:“現在便審吧,明日上朝陛下一定會問,咱們也需對陛下有個交代。”
其他人也是這麼想的,于是便傳人将梅隐霜帶到了大堂之上。
梅隐霜不若梅枕霜那般張狂自大,他看起來冷靜的很,與其說是冷靜,倒不如說是萬念俱灰更為貼切,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今日在朝堂上,梅枕霜告發常安錦的那番話颠覆了他對自己母親的認知,總之他現在瞧着沒什麼生機,一點也沒有今晨在禦前和梅枕霜據理力争的心氣兒。
梅擎霜見他如此,開口道:“皇兄?”
梅隐霜的眼珠茫然的轉了一圈兒,遲鈍的如同生了鐵鏽一樣,仿佛才發現梅擎霜也在此似的,那渙散的眼神漸漸的聚集在梅擎霜身上,而後怅然若失的笑了笑,語氣中盡是潦倒失意:“噢,五弟啊。”他坐在椅子上,腰背微微伛偻着:“你想問什麼便問吧。”
梅擎霜看了柳文海一眼,柳文海會意,便開口道:“那微臣便問了,今日在朝堂上,安王告發殿下,說殿下昨日帶禁軍闖入他府邸,并矯诏,欲意将北狄皇子攣鞮貞元就地誅殺,請問殿下,可有此事?”
梅隐霜眨了眨眼,這個動作給他稍微增添了一絲鮮活氣,使他看起來不那麼像個一動不動的雕像,然說出來的話卻仿佛極為疲累似的:“有。但我不知什麼攣鞮貞元,更不知道他是北狄皇子。”
柳文海并沒有因他此番可憐情形就心軟了下來,而是秉公問詢道:“那麼敢問康王殿下,既然不知對方身份,卻為何要執意将其殺死?殿下矯诏之舉,是自作主張,還是授了誰的意?”
這話問的别有深意,梅隐霜沉默了少傾,而後語氣沒有絲毫起伏的回道:“沒有人授意,是我自作主張。”
柳文海微微皺了皺眉,剛想提醒他不要冥頑不靈,卻被梅擎霜擡手制止:“柳大人,還是我來問吧。”
柳文海點了點頭,不再插言了。
梅擎霜與梅隐霜說不上有多深厚的情誼,但梅隐霜此人相較于梅境和與梅枕霜而言,可以稱得上是單純了,結黨營私、收買大臣的事他雖然也沒少幹,但這大都是聽了常安錦的吩咐行事,梅隐霜錯就錯在自己毫無主見,落到今日這般田地,一半是他咎由自取,還有一半則是受了常安錦的拖累。
梅擎霜對他沒什麼恻隐之心,但他也清楚,在常安錦沒有被定罪之前,梅隐霜是不可能出賣自己的母後的。
因此他隻能循循善誘道:“皇兄,昨日在常國公的壽宴上,你與母後暗中離開國公府,是去見那攣鞮貞元了,對不對?”
梅隐霜依舊是那般死氣沉沉的:“我說了,母後是被賊人劫走的,不是私自離府。”
梅擎霜輕輕歎了口氣:“皇兄維護母後,臣弟可以理解,但皇兄可曾想過,母後有沒有将皇兄的純孝之舉放在心上?”
梅隐霜眼角一跳,抿唇不語。
梅擎霜繼續揭他的傷疤:“不管母後是真的被刺客劫走,還是這其中另有隐情,可事關北狄皇子,皇兄卻稱自己不知對方真實身份,那這其中到底有幾分利用,幾分舐犢之情,皇兄就真的沒有細細想過麼?”
梅隐霜放在椅子上的雙手緊握成拳,他的下颌線緊繃成一條線,分明是被梅擎霜的話攪亂了心緒,此時竟口不擇言道:“母後不會利用我,你年幼失恃,怕是早忘了父母之愛子是何等……”
禦史中丞秦大人聽着這話不對,急聲出言阻止:“康王殿下慎言!”
柳文海和章大人也是雙目一凜,皆面帶愠色的看着梅隐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