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松野既然答應了,南重阙也跟着放了心,起碼對梅擎霜和梅馥霜有個交代了。
他皺着眉催促道:“那還不進去看看人家睿王。”
蘭松野别别扭扭的:“我不去,估計他現在也不願意見我。”
“你怎麼……”南重阙實在拿他沒辦法,但轉念一想也是,估計梅擎霜現在還在氣頭上,若是讓蘭松野進去,梅擎霜激憤之下若再往牆上撞,那不是壞了事麼,于是便歎道:“算了,我替你進去看看吧。”
于是南将軍深呼吸了幾口氣,努力整理好心緒,放下這張老臉,很是艱難的擡腳進了柴房。
外頭的事梅擎霜聽的一清二楚,此刻他正倚坐在柴火垛旁邊,兩眼空洞,裝作一副凄慘可憐的模樣。
南重阙覺得甚是對不住梅擎霜,一張嘴開合數次,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那個……睿王啊,方……方才我們在外頭說的話,你聽見了麼?”
梅擎霜如同得了失魂症似的,兩眼直勾勾的盯着虛空中的一點,對于南重阙的話半點兒反應也無。
南重阙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好,梅馥霜那話說的對,好好地一個男兒郎,風度翩翩,又前途無量,以前在京中的地位雖然無足輕重,但此番回去繳了旨之後,别的不提,單單那上門說親的媒人估計就要從他府前排到城門外。
這麼好的一個孩子,命中怎麼就有此一劫呢!
南重阙為難的不知該說什麼好,他不自在的搓了搓手:“這事兒啊,實在是松野那小子對不住你,但是你也别……诶诶!你别……你别哭啊!”
他剛想說“你也别為此就要尋死”,結果還沒等說出口呢,就見梅擎霜那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流下來了。
南重阙一個從未娶妻的、年過半百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舞刀弄槍的人哪見過這等場面,别說是梅擎霜在他眼前哭了,就是換個别的小姑娘在他眼前落淚他也不知該如何招架,因此南重阙一時間手足無措,既怕自己說錯了話,又怕自己不說話他忍不住胡思亂想。
“那個……”南重阙盡量将語氣放的更和緩一些,恨不得每個字出口前先在腦子裡篩三遍,生怕哪句話戳着梅擎霜的傷心處了。天知道他這樣說話有多難受,林懷故若是瞧見自家将軍這樣和善的對别人,怕是這世上又多了一個傷心人。
“……老夫知道你有怨氣,應當的,換誰都會有怨氣,但是你可不能想不開啊……”南重阙一邊瞅着梅擎霜的神情,一邊小心措辭:“人這輩子,有些溝溝坎坎都正常,你别覺得老夫是在說些沒用的話,但有的時候啊,人就是一時的想不開,才會做出一些追悔莫及的事,所以你……你聽老夫一句話,先别想着尋死的事了,行不行?”
梅擎霜的目光一顫,而後緩緩移動,像個漂浮不定的遊塵,最終落在了南重阙的臉上。
南重阙見他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這才稍稍放心了幾分,他席地而坐,與梅擎霜面對面,像閑話家常似的說起自己的往事:“老夫一輩子都在為國征戰,最初上戰場的時候沒有現在他們誇的那麼神,也就勉強能握住刀槍而已,當刀刃抹過敵人的脖子,血濺到我自己手上的時候,那種腥熱又沾黏的感覺,讓我整整兩天吃不下飯,當時就在想……打仗真難啊,什麼時候才能不打仗啊。
後來打的仗越來越多,身邊的袍澤也是換了又換,有的人斷了胳膊或腿,再也不能留在軍中,聽說回家後過的也不太好,做什麼事也都不方便;還有的在戰場上喪了命,連屍骨都尋不到,當把消息傳給他們妻兒或父母的時候,那哭聲……”南重阙搖了搖頭,無可奈何的輕歎了一聲:“聽的人心裡實在難受。”
梅擎霜靜靜的聽着,他沒想到南重阙會跟自己講這些事。
“再後來,老夫漸漸的立了些功,在軍中的職位也就越升越高,慢慢的開始手握旄钺,最後執掌仁武軍,這一晃,得有三十多年了吧,朝中人人都道我南氏一族深荷聖恩,當今皇後又是我胞妹,如此榮寵在昭國開國至今都屈指可數,做官做到我這種境界是他們想都不敢想的,可實際呢,如你所見,老夫這将軍當的也就是那麼回事兒。”
南重阙自嘲的笑了笑,說話的語氣也聽不出是心酸還是失望,他的話輕飄飄的,有種過盡千帆的滄桑感:“陛下想殺老夫,同僚的眼睛也日日盯着我,老夫的妹妹明明貴為皇後,在宮裡卻臨淵履薄,生怕行差踏錯了一步就會害的南氏陷入萬劫不複之地,而蘭松野身為嫡子,朝臣眼裡沒有他,甚至陛下也一度厭棄自己這個兒子,有時候老夫就在想啊……我明明沒做錯什麼,南氏一族明明也沒做錯什麼,為何要遭受此等不公。
一開始老夫也想不明白,不過我這人有一點好處,就是不鑽牛角尖,想不明白的事就先放一放,說不準哪天就明白了。隻要松野母子二人好好地,别的老夫也就不在乎了。
結果呢,這個問題一放就放了這麼些年,其實直到現在老夫也還是沒想明白,想不明白為何陛下容不下我,我南氏一族的匪躬之節天地可鑒,老夫自小也繩其祖武,凡為民間、為朝堂,未有一日一事敢忘贻謀,就算有朝一日整個昭國的朝臣都反了,我南氏一族也會是死守宮門的最後一道防衛,明眼人都能看得透這一點,偏偏陛下看不透。
這麼些年過去了,雖然老夫想不明白他為何看不透,但我已經懶得去想了,畢竟有些事兒啊,不是非要追究個清楚明白的,因為不管明白與否,我都不能一死了之。”
南重阙看着梅擎霜,此時就像個語重心長的自家長輩一樣對他道:“你是皇子,碩學之名在外,讀的書肯定比老夫多,道理明白的也比老夫多,老夫啰嗦這些話的意思不是想勸你好死不如賴活着,就是覺得啊……你心裡别總揣着這件事兒,想點兒别的,幹點兒别的,興許時間一長,你就好受些了。
當然,這是事兒是松野那小子混賬,他不是人,不管你想要如何報複,老夫都不攔着你,但起碼你得先打起精神是不是?方才四公主在外頭說,要你與松野永結秦晉,借此打消尋死的念頭,其實老夫覺得這法子不靠譜,如果是換了我,我隻恨不得手刃了蘭松野,哪有心思與他結親呢,但轉念一想,如果你從此能因恨意生出複仇之心,繼而真的不想着尋死了,倒也可以一試。你覺得呢?”
梅擎霜喉結滾動了兩下,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他突然生出了幾分歉意,為自己和蘭松野聯手做戲,緻使南重阙為自己這般憂心而覺得後悔。
“老夫不會說漂亮的話,也不是故意說得風輕雲淡來安慰你,但抱背之歡在如今确實算不得什麼稀奇事,你……你要是覺得松野罪不至死,不妨依照你阿姐說的法子試試。如果日後你确實心頭恨意難消,對蘭松野要殺要剮那都是你的事,也是你二人間的因果造化,旁人說不得什麼。
但如果……如果你兩個真的處出些情意,便成了喜事一樁。老夫年輕時就未娶妻,如今年過半百,自然也沒這打算,因為膝下無有一子,所以從小就看着松野這孩子一點點長大,愛聽他跑着跳着喊我一聲舅舅,其實老夫心裡明白,今日出了這種事,以後要想指望松野延續香火怕是難了,不過……要是你樂意喊老夫一聲舅舅,那老夫自然也高興的很,覺得沒什麼遺憾了。”
南重阙說罷又怕梅擎霜不愛聽這話,忙補充了一句:“但老夫不是逼着你喊我舅舅,也不是要占你便宜,老夫的意思就是……就是我不介意多你這麼一個外甥,更不介意你與松野以後如何。”南重阙唯恐自己說多錯多,幹脆無措的撓了撓頭:“那個……就是這樣,你自己好好想想老夫的話有沒有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