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擎霜所料的不錯,此人既然以前暗中為蘭鶴詩效力,手腳便不可能幹淨,即便是沒做什麼殺人放火的事,也少不了行賄貪蠹,因此隻需蘭松野派人吓一吓他,他便會咬鈎上當。
蘭松野将此事吩咐給樓東月,樓東月不好自己出面,便找了其他暗衛,于是這一日夜裡,當林塘晚從溷軒回到房中,準備熄燈入睡的時候,一轉身,竟發現自己房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蒙着面的黑衣人!
夜黑風高的,驟然見到此番景象任誰也要吓的心驚肉跳,更何況林塘晚還是個不會半點兒功夫的文官,因此他頓時便覺得小腿肚一軟,剛要開口将府上的人都喊來,就聽得對方幽幽開口:“别白費力氣了,我進你這房間之前,給其他人都下了迷香,除非藥效過了,否則你敲鑼打鼓也不管用,不信你就試試。”
見黑衣人說的如此氣定神閑,林塘晚便信以為真,他顫聲問道:“閣下是什麼人?為何三更半夜私闖他人府宅?”
對方坐沒坐相,一條腿曲起搭在另一條腿的膝蓋上,瞧着不像是好相與的:“噢,不過是一點兒小事兒想請林大人行個方便罷了,不會傷你一根毫毛,大人不必驚慌。”
怎麼可能不驚慌,他這架勢看上去像個亡命之徒,林塘晚一邊在心中回想最近有沒有得罪什麼人,一邊故作鎮定的問道:“何事?”
對方伸了個懶腰,大大咧咧的往後倚靠了倚靠,全然不将自己當成不速之客:“兄弟最近手頭有點兒緊,想找林大人借點兒銀子花花,倒也不多,五千兩,林大人不可能拿不出來吧。”
“五千兩!”林塘晚聞言震怒不已:“閣下打秋風也得找對人才是,本官與你素不相識,憑什麼給你五千兩銀子!”
黑衣人慢條斯理的說:“我乃一屆草寇,林大人不認識我很正常,但我卻認識林大人啊,林大人過去做的那些事,旁人不清楚,我可清楚的很。”
他似乎是話裡有話,林塘晚驚疑的問:“你什麼意思?”
黑衣人便道:“三年前,林大人奉命去江平縣辦差的時候,當地縣令好像給了您一點兒孝敬,對吧?”
林塘晚呼吸一滞,還不等反問他是如何知曉此事的,便聽對方不冷不熱的繼續說道:“也真是難為我了,我一個粗人,為了您這事兒啊,特地去翻的《昭律》,噢,差點兒忘了,”黑衣人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從腰後摸出了一卷書,就着燭光翻了幾頁,然後屈指一彈,紙張發出清脆的響聲:“對,就是這條,”他将手中的書湊近了,磕磕絆絆的念道:“凡官吏受财者,計贓科斷……官追奪除名,吏……罷役,俱不叙①。”
短短一兩句話,他念的十分費力,合上書之後還自嘲道:“嗐,我識的字不多,比不上您這種飽讀詩書的朝廷命官,讓林大人見笑了啊。”
然林塘晚現在哪有心思取笑他,凡是朝中官員,熟讀熟記《昭律》是最基本的要求,黑衣人手上的那本書,林塘晚閉着眼睛都能默寫出來,那裡頭的科條用不着一個強盜來提醒,因此他現在的臉色極為難看,卻還是強自鎮定道:“這又如何?我在朝為官數載,什麼人沒見過,什麼陰毒之事沒經曆過,你以為你随口編造一個子虛烏有的事,便能威脅到本官了?”
“子虛烏有?”黑衣人明顯是有備而來,一聽林塘晚這話,便像個地痞無賴似的笑出了聲:“是不是子虛烏有,林大人心裡比誰都要清楚吧,否則我為何不去冤枉别人,偏偏要來拜訪你呢?”
林塘晚腦子倒也清醒,不會因為他三兩句話就吓得亂了陣腳:“那你就去告發本官好了,本官行的端做得正,即便刑部來查,本官也問心無愧!”
“啧……”那黑衣人聽了這話之後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而是慢悠悠從懷裡掏出另一冊書,将其舉在手上:“我勸林大人不要将話說的這麼滿,還是先看了這本賬冊再說吧。”話音一落,他便一甩手腕,将手上的冊子扔給了林塘晚。
林塘晚手忙腳亂的接過,疑心之下迅速翻開,結果這一看,不禁吓得面無血色!
這……這竟然是江平縣縣令行賄的賬冊,什麼時候、給了哪位官員多少銀兩,一筆筆寫的清清楚楚,而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林塘晚越看越心驚,越看越手抖,他第一反應便是将賬冊放在燭火上燒了,而接下來他也的确這麼做了,紙張遇火而燃,火焰越燒越旺,眼看着有些燙手了,林塘晚才急急忙忙将冊子扔在地上,慌慌張張的擡腳将火給踩滅了。
而自始至終,黑衣人一直都冷靜的坐在一旁,一個字也不曾開口。
林塘晚逼自己鎮定下來,他看向對方,眼中有一絲一閃而過的狠戾和快意:“如今賬冊被我燒了,我看你用什麼證明你說的是真的。”
黑衣人歎了口氣,随即又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比起林塘晚全身緊繃的戒備模樣,他簡直松弛的不像話:“林大人,你不會以為那江平縣縣令就寫了這麼一份賬冊吧?”
林塘晚瞳孔驟縮,他此刻早已手腳冰涼,即便再怎麼佯裝無異,可眼神中的那分驚懼卻掩飾不住:“不……我不信……你休想故意恫吓!”
黑衣人終于像是耗盡了耐心一般,他站起身,十分遺憾的說道:“好吧,那在下就如林大人所言,連夜将另外一本賬冊送到刑部公堂之上。這本《昭律》就留給你了,趁着刑部還沒開始查案,大人不妨認認真真的翻上一翻,看看上面有沒有什麼将功贖罪的法子。”說罷他便毫不猶豫的擡腳離開。
事情到了這一步,林塘晚内心掙紮無比,他在京中熬了十幾年,好不容易才坐上今天這個位置,難不成要被這個草寇毀于一旦?是五千兩銀子重要還是自己的官身重要?答案似乎顯而易見,但如何能保證這次給他五千兩之後,他以後不會再拿此把柄要挾自己?
林塘晚猶豫不決,可眼看着對方就要推門出去了,再不阻攔恐就來不及了,于是電光火石之間,他還是嘴比腦子先快一步,脫口而出道:“等等!”
黑衣人蒙着面冷笑了一聲,随即停步轉身,似乎早就料到一般:“怎麼,林大人想通了?”
林塘晚眼神狠戾:“五千兩銀子本官可以給你,但你需将另外一本賬冊交給我,否則你别想從我手中拿走一分錢!”
黑衣人倒是痛快:“沒問題。”此人看着也不算個粗壯的,身上倒藏了不少東西,他就這麼摸索,少傾後,竟又從懷中掏出了一份賬冊:“你備好銀票,咱們同時交換。”
林塘晚一臉恨色的走到床邊的多寶格旁,用鑰匙打開後從中數出了五千兩銀票,繼而走到了黑衣人對面,兩人一手交錢,一手交物,黑衣人數了數,确定是五千兩無疑後,便将銀票揣進懷中,對林塘晚道:“多謝林大人了。”
說罷也不等林塘晚開口送客,便自己大搖大擺的離開了。隻留下林塘晚一人在房間内,瞧那神色,似是恨不得将其撕碎一般。
而那黑衣人從林塘晚的府上離開之後,轉而便去了蘭松野的府上。
他們這些暗衛也不知什麼毛病,一個個的都喜歡翻牆進來,要不是憑着自己身手好,早就被樓東月擲出的長劍給刺死了。
長劍沒擊中目标,直直的釘進了廊柱上,發出“嗡”的一聲餘震,黑衣人唯恐下一瞬還有别的暗器,立馬摘了蒙面,對空手襲來的樓東月道:“是我是我是我!”
樓東月看清了來人,霎時收手:“陳義堂?這個時辰你怎麼過來了?”
對方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軍饷案,蘭松野他們入獄的時候,在外配合梅擎霜他們行事的那個“船夫”。
陳義堂道:“我剛從林塘晚那兒回來,這不是事情辦完了,來跟主子說一聲。”
樓東月當着自家人的面兒,一點兒也不給蘭松野留情面:“主子早睡下了,除非房梁塌了砸他身上,否則他醒不了。”
“喔……”陳義堂一揮手:“無所謂,跟你說也行,我按照你教的法子,抑勒了林塘晚五千兩銀子。”他将銀票掏出來遞給樓東月:“喏,你交給主子吧。”
樓東月沒接:“自己留着花吧,主子不差這點兒銀子。”
陳義堂微微睜大了雙眼,看上去對自己手上這不義之财十分嫌棄:“那我不真成劫匪了!”
“怎麼,讓你留着花你還不樂意!那你給我!我給小燕存起來,留着他以後娶媳婦用!”樓東月說罷就要伸手将那銀票搶過。
陳義堂一聽這話,麻利的将手收了回去,笑的賤兮兮的:“那還是算了,小燕才多大啊,哪用得着這麼早就打算娶妻的事。”
樓東月冷哼了一聲:“抓緊回去吧,别讓巡夜的瞧見,記得半個月之後再去一趟,直接問他要五萬兩銀子。”
“五萬兩?”陳義堂琢磨了琢磨:“他萬一拿得出來呢?”
樓東月一愣——這倒也是。貪污受賄的事那個林塘晚沒少做,說不準他還真能拿的出五萬兩銀子。
“那你自己看着開口吧,盡量一次将他逼得落入咱們的陷阱。”
“嗯,行,那我回去了。”
陳義堂轉身就要走,樓東月卻突然想起一事:“等等。”
“怎麼了?”
樓東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好奇的問:“你們平時……都是怎麼逼問那些嘴硬的人開口交代罪行的?”
陳義堂不知他為何會問這個:“怎……麼了?”
樓東月便道:“我們随主子去北狄的時候,遇見了一個北狄刺客,無論如何嚴刑拷打都嘴硬的很,偏偏睿王身邊的一個貼身侍衛,在我們幾個束手無策之下,用了些……難以啟齒的淩辱之法,輕而易舉的就讓對方崩潰交代了,後來他說那法子是跟你學的,真的?你們……都用這麼下三濫的手段?”
“那……”那自然不能承認了!陳義堂一臉的嚴肅:“……怎麼可能呢!什麼下三濫的手段啊?你看兄弟我像那種人麼!”
樓東月遂一手摸着下颌,五味雜陳道:“是不太像,可睿王那侍衛看上去更不像啊……”
“那不就得了!”陳義堂趕緊打斷他的思緒:“可不許再瞎猜了啊,幸好我這人不計較,否則你這話一問出來,可就傷了咱們兄弟間的和氣了。”
“我……”樓東月剛要開口解釋,陳義堂就胡亂将他的話給堵了回去:“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也不是那個意思,先走了啊,你趕緊回屋睡吧。”說罷便毫不留戀的擡腳離開了。
樓東月看着他急慌慌的背影,心裡納悶兒道:“這人……好端端的,急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