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唯空進殿之後,昭帝将所有人都屏退了,太監宮女都守在殿外,有些事,不适合讓旁人聽到。
正如總管太監所言,郭唯空是個識時務、有分寸的人,他知道自己接下來将要說的話會觸怒眼前的帝王,因此還不等開口,他便先跪下了。
昭帝斜睨着他:“郭愛卿這是做什麼?”
郭唯空低垂着頭,語氣較平日多了幾分沉重:“臣,有罪。”
昭帝“噢?”了一聲:“有罪?”他冷笑道:“今日這一個個的都是怎麼了,下午林塘晚跑到朕的面前覺舉自己受賄之事,如今你又說自己有罪,郭愛卿不是一向清謹麼,朕倒是好奇,你能有什麼罪。”
昭帝心裡有氣,郭唯空怎會聽不出來,可事情鬧到如今這一步了,不能因為他一人之喜怒便要生出退意,因此無論如何都要說下去,郭唯空便伏首在地,緩緩道:“臣深荷陛下厚恩,忝居刑部尚書一職,深知‘欲天下無冤民,必先朝廷無枉法①’之理,更謹記陛下所言:刑罰明而後教化行,獄訟平而後民心服②,是故每有斷獄,必明慎用刑,期于無枉無縱③。
然今日,臣接到了晟國公主梅馥霜的狀告,告陛下與其弟梅擎霜密謀、并派人行刺南重阙未果在前,又意圖滅口其皇弟以圖保密在後,臣聽聞此事,心中惶駭不已,既懼怕陛下之威嚴不敢審理,又恐屈抑民情而不敢不審理,君臣之恩與職事之責,臣不知該如何取舍,是以臣有罪。”
郭唯空說的算不上委婉,卻又稱不上直白,他這分明是将此難題抛給了昭帝,這案子到底查還是不查,是要我溺職以成全君臣和睦,還是盡職對得起百姓、律法和這身官服,是要我忠于君,還是忠于國,都聽你昭帝的吩咐。
而昭帝聽聞他此言,氣急之下不禁又覺得羞惱:“好你個郭唯空,敢跟朕耍嘴皮子了是不是!”
郭唯空頂着威壓:“臣不敢。”
“不敢!還有什麼是你不敢的!”昭帝對着他怒吼:“你是不是以為上次在朝堂上那一撞,給自己撞出了幾分忠直的清名,朕便不敢拿你怎麼樣了!”
郭唯空高聲應道:“臣,絕無此意!”
“絕無此意!”昭帝氣急敗壞的指着他:“你口口聲聲說什麼不敢,可實際呢!你自己照照鏡子看看,你臉上哪有一絲對朕的敬畏之意!今日若是朕不讓你進宮,你是不是就打算明日上朝之時,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兒來質問朕了!”
“臣不敢!陛下誤會臣了!”
“誤會!對!你們都是忠臣,都是我昭國的瑚琏之器!你和外頭那一群人,還有南重阙,都是被朕誤會了!滿朝文武都是賢達君子,唯有朕是昏君!對不對!”
“陛下!”昭帝這話說得太嚴重了,郭唯空豈敢直接回應,他又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一下頭,語帶悲切的說道:“臣自知今日之舉大逆不道,陛下若是心中有氣,盡管降罪于臣便是!千萬不要攬罪于己啊陛下!”
昭帝卻近乎于咆哮:“不要朕攬罪于己?那你今日是來幹什麼的!你們聚集在宮外又是為了幹什麼!朕給了你們機會,你們卻一再的逼朕!不就是要朕認罪伏法麼!”
“陛下!不是臣等要陛下認罪伏法,是京中百姓皆在議論此事,衆口铄金,朝廷必須給天下子民一個交代啊陛下!”
“那誰給朕一個交代!”昭帝目眦欲裂,氣的額頭青筋暴起:“他南重阙手握重兵,仁武軍對其一呼百應,外甥是一國元子,妹妹是一國之後,如今又領了營造突火槍之職務,若有朝一日他率軍攻到這皇城外、宮牆下、逼到了朕的面前,到時候誰能給朕一個交代!他不是沒死成麼!如今你們為這麼一樁小事便要為他南重阙喊冤鳴不平,等來日朕的皇位被他奪去,你們會不會也像今日一樣,齊聚在宮外為朕讨公道!還是立馬就投效新君,對其俯首稱臣了!”
“臣等萬萬不敢!”昭帝果然氣的不輕,三五句話而已,便将心中真實的想法給說出來了,可郭唯空他們确實沒有這個心思,因此他隻能由衷道:“陛下,臣等今日之舉,不是為了南将軍,也不是為了這件事中的任何一個人,即便是換了旁人遇到此事,我等也會這麼做,乃是為了正我昭國之法紀,振我朝堂之威信啊!
陛下細想,我等與南将軍并無深交,能在朝堂為官數載全都仰賴陛下信重,若真對南将軍有示好投效之意,豈非得罪了陛下,如此百害而無一利之事我等為何要做!而且就算有朝一日南将軍真的生出謀反之意,我昭國又并非隻有他一位武将,國中也并非隻有仁武軍這一支強軍,我等群起護衛昭國正統,便是千軍萬馬又何懼哉!所以還請陛下明鑒,我等今日并非要逼迫陛下,恰恰相反,我等是不忍陛下受千夫所指,這才來向陛下求個解釋啊!”
說到這兒他直起身子看着昭帝,眼底的神情又凄怆,又悲壯:“陛下,心者,萬事之權輿,至治之根柢也④,我等今日從的是心,不是大皇子,更不是南重阙啊。”
郭唯空這一番話,如同當頭一棒,重重擊在了昭帝的後腦。昭帝原本還被怒意掩蓋了理智,如今一聽這話,卻一下子愣在當場,不知該作何反應了。
心者,萬事之權輿,至治之根柢也。那些跪在宮外的官員和殿内的郭唯空從的是心,維護的是法,那自己呢?自己要殺南重阙,從的是什麼,為的又是什麼?
他南重阙權勢滔天,自己恐其為禍社稷便早行對策何錯之有!一個手握重兵、妹妹和外甥都地位尊貴的武将,難道不該防、不該打壓麼?可若真的平心而論,自己這麼做,到底是為了江山,還是為了自己的皇位?
昭帝冷靜下來,慢慢走到椅子旁坐下,他仍舊不後悔自己派人除掉南重阙的事,若重來一次,他依舊會選擇這麼做,但他卻突然懷疑起自己這麼做到底對還是不對了。
郭唯空自進殿之後便一直跪着,即便雙膝疼痛難忍,他也不曾皺一下眉頭,而昭帝就靜靜的坐在椅子上,外頭的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夜色透過窗牖,在他臉上蒙了一層薄紗,讓人分辨不清昭帝此時的神情,到底是疲憊,還是無悔。
安靜了這麼長時間,郭唯空猜不透昭帝在想什麼,殿内漸漸黑了下來,沒有燭火的映照,讓原本就寒冷的冬夜又多了幾分刺骨的冷意,郭唯空一言不發的等着昭帝開口,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聽得他突然道:“郭愛卿,去将燭火點上吧。”
郭唯空怔了一瞬,然後才反應過來:“是。”他想要起身,卻發現兩腿已經麻的沒有知覺了,隻好慢慢揉捏着小腿,希望借此恢複一點兒力氣。
郭唯空咬着牙,踉跄着腳步走向桌邊去點燃燭火,他剛将火折子拿到手,冷不丁聽到昭帝帶着哀歎的低語:“事情,朕已經做了,别說什麼藥弗瞑眩、厥疾弗瘳的道理,在天下人的面前,朕絕對不能有錯。”
燭火還未點燃,殿内仍舊是黑漆漆的一片,郭唯空明白,昭帝這話是借着夜色的遮掩在向自己妥協,他是帝王,帝王不允許臣子看見自己除去威嚴、聖明之外的神色,因此任何示弱的話語,都隻能借着體面的掩映之下說出。
帝王不能有錯,因此,他派人除掉南重阙的事,就必須是假的。
而若要證明此事為假,就得讓天下人都看見昭帝對南重阙、對蘭松野的信任和恩德才行。
郭唯空沒有立刻将燭火點燃,他體念昭帝的顔面,在暗夜中應聲:“那陛下打算如何做?”
其實昭帝心裡明白的很,今日這件事鬧得越來越大,勢頭有些出乎他的預料,若是不及時制止,還不知會掀起什麼風浪,雖然南重阙是他的心腹大患,可若不安撫朝臣和百姓的情緒,那他們心中的那杆秤隻會越來越偏向南氏一族。
更何況,他們手上還有星檐這個把柄呢。若是有朝一日蘭松野或南重阙将星檐的證詞大白于天下,那到時候的事态就越發不可控制了。
昭帝拿不準今日的變故裡,蘭松野到底推助了幾分,若說梅擎霜自己一人便将此事鬧得滿城風雨,隻因讨不回那二十萬兩欠銀所以故意報複,昭帝是萬萬不信的,可事已至此他竟不想再去追究了,或者說無力再去追究,木已成舟,就算真的派人查出是蘭松野在暗中推波助瀾,又能怎樣呢?難道要找個理由将他下獄麼,那豈非真要将昏君的名聲給坐實了。
當日自己派星檐去除掉南重阙,竟不料時移世易,反而将如今的自己置于騎虎難下的境地,也不知這到底算弄巧成拙還是善惡有報。
又是一段沉默之後,昭帝才開口,但他沒有直接回應郭唯空的話,而是道:“你回去吧,告訴外面那些官員,讓他們不必跪着了,夜裡天寒,讓他們都回府去吧。”